进电梯时张国庆还心思荡漾。接到岳母的电话后，他欣然从命，把手头的业务都推延了。不为别的，单就这份扬眉吐气的心情便令他抑制不住，自从看过房，订下房以后，这感觉一直伴着他。一种自立的、当家作主的感觉盘桓在心头，令他快乐得不能自已。

除了喝粥，岳母说有事要跟他商量。问她什么事？她却又吞吞吐吐，不肯明言，像是埋着什么秘密，这令他很是猜测。想来想去，他觉得一定是由自己买房子而致——还会有别的吗？岳母一定会把自己买房子这件事告诉岳父的，那么岳父听了会是怎样的一番情形呢？是震惊，惊讶，还生气呢？毕竟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很有力的回击，自己这个做女婿的在这么短的时间便证明了他的目光短浅，也证明着自己有着不凡的能力，离开了他，活出了一片精彩天地啊。

该不会因为这个原因，把岳丈老子又气得心颤了吧……应该不会的。张国庆，你这个想法是不对的，是不好的，是心胸狭隘的，是……的。哈哈。

带着一份得意洋洋的心情上楼，开门，出门，走两步，自家门。门把上方已然挂了个圣诞老人卡通头像，正冲他笑咪咪。他很有心情地摸摸这个外国老头儿的脸，弹弹它的大胡子。他正伸着钥匙要开门，背后的门开了，丈母娘的脸从门里闪过来。“我听着有动静，果然是你回来了。别过去了，直接过来吧，她们娘俩马上就到。”

“好的，妈。”

室内暖烘烘的，圣诞树正闪着灯光，丝带曳绕，看来华美精致，点缀着节日气氛。屋子里有一股级细的饭香，或者这就是所说的粥味儿。丈母娘已然回到厨房隐现，准备大餐。他脱下西服，换上拖鞋。刚跨过三块木地板，转了四十五度角儿，赫然茶几边上的老太爷从眼镜后投来探视的眼光，依旧沉稳，神情肃穆，自有一派威严。张国庆不由自主的心下一紧，自美自得的心情顿时散了。情况与自己想的大不一样，老爷子怎么看怎么还是老领导，老上司，精气神十足，就等着他这个迟到的职工入座，好开例会呢。

岳父指了指边上的那个坐位示意，这个简单的手势便降住了他，他不由自主的乖乖就坐。然后一杯热腾腾的茶推到他面前：“尝尝，刚到的锡兰茶。”

张国庆啜了口：“还行，跟立顿一个味儿。”

茗香袅袅，茶水轻漾。两人都不说话，在沉默中各自保持着一份微妙的心思，气氛在沉默中变得尴尬。岳父身子微仰，神态安闲，正很投入地看着电视上的财经频道，仿佛他这个女婿根本不存在。这更令他失望。他记不起有多久没和岳父这么单独的，近距离的相处了。半年，一年，或者更长？他和他各忙各的，没有交流，更没有交集。节假日的一起聚餐倒是有的，仅限于形式，是丈母娘刻意安排出来的热闹和睦，表示这还是一家子人，有着良好的亲情关系。

时间有些漫长难挨，压抑的感觉又找到宿主，开始回灌，不断的将他心里残存的那点尊严侵蚀，淹没，再将他驯服，变成了只温顺的猫儿匍匐。他摩弄着两个手机，有好几个电话闯进来，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他统统做了静默处理，或者短信回复。不知怎地，潜意识里的那个声音告诉他保持安静镇静。或者说，他心有所畏，觉得不合适当着老爷子的面儿谈论业务上的话题。

正在乱想难受之际，门锁一响，女儿萱萱攥着束鲜花跳跃着进来，蹦得地板砰砰作响。她调皮的将花束扫过爸爸和姥爷的眼前：“怎么样，老外送的，漂亮吧？”

僵硬的气氛一下子打破，家里的人物们一下子活转过来。林先美从厨房出来，边揩着围裙边道：“给姥姥看看，真漂亮！老外送的？”

“是的。”萱萱得意地道：“那个弹吉它的老外还给我做了和声呢，演出效果很棒，要不是我妈在催我，他还要跟我再合作一首。”

赵英也进来了，她面带嗔色，小包随便一扔，冲着林先美发脾气：“催催催，就知道催！放着好好的酒店不去热闹，在家喝的什么粥啊！”

“你以为叫你回来光是个吃饭的事儿？有件事要跟你们说。”

“不就是国庆买房子这事儿吗？”

林先美脸面一沉：“行了，你赶紧的洗手去吧，我这都等你们好久了。萱萱，把花放到阳台上花瓶里，你也洗手去。”

一家人开饭。张国庆不免问她们娘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不是约好饭点了吗？赵英道大酒店节目安排得有点乱，有赶场子的打乱了节目，于是安排萱萱临时加了首弹奏。“真热闹，中国人比外国人多了去了，原本苏老师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宣传她的琴行，却没想到萱萱表现得真出色，那个施坦威音色也的确好。萱萱起音的时候，原本闹哄哄的大厅立马静下来，老外们都放下杯子听。后来一个弹吉它的老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给咱闺女伴奏，这下可更好听了，配合得简直是珠联璧合，天衣无缝，连我在台后听着都想跳。弹完了全场爆棚，一齐喊返场。就这样，酒店的副总还过来跟苏老师商量，看看能不能让萱萱压轴，弹个欢乐颂呢。所以，妈，要不是你一遍遍催，估计还得有好几个节目邀我们。”

林先美却是心不在焉，勉强一笑：“萱萱，以后这样的机会多着呢，不着急。叫你们回来是要说个事：我和你爸爸商量好了，今年还去你姐姐那儿过年。忙过节前的销售季，靠年根，腊月二十七八就走。”

事情有点突然，也有些意外，女儿女婿都停下杯箸。赵英道：“这就是您要说的事儿？怎么事先没有一点儿动静？”

“昨天和你姐通过话后，我们才决定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你姐姐在照应那边的酒庄，也挺不容易的。”林先美看着女儿女婿：“你是不是好久没跟你姐联系了？”

张国庆道：“前几天我给她发过邮件的，祝她圣诞快乐。”

“再没别的？”

“妈，我不知道说什么。”张国庆苦笑：“姐姐可能还是对我不满意，不太爱理我。”

“是吗？都这么长时间了……”

“姐姐就是惯的臭脾气。”赵英又气不过了：“岂止是你，她连我都不爱搭理，上次爸爸跟她视频通话，我跟她打招呼，她也是干巴巴的，跟我没话说。对了，妈，我怎么听姐姐催你们办移民啊，你们这回去该不是为这事吧？”

林先美还未及回答，却听得丈夫一阵剧烈的咳嗽，显然是给饭噎着了，一个大喷嚏打得涕泗满面，竟像是在大哭，样子极其狼狈不堪。

林先慌忙问道：“你没事吧？”

老头儿摆摆手，拿餐巾纸抹着嘴去盥洗间，又是几声咳嗽后出来，没回餐桌，径回房间去了。

赵英还要问，张国庆瞪了她一眼，她明白过来，乖乖地闭上嘴。

晚饭就这么给岳父的一个喷嚏打得无疾而终，无声而散。张家的仨口抹抹嘴儿张张胳膊伸伸腿儿，不约而同地撤了，带着那么丁点的疑惑不解，却没敢多问，生怕再引起个喷嚏。

刚进自家门张国庆忍不住问赵英：“她姥爷这是怎么啦？”

“我哪儿知道——萱萱，你赶紧写作业去，时间太晚了。”

张国庆看女儿撇个鬼脸回屋，这才继续道：“总不成因为一句话就这样吧？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还有她姥姥，我可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那应该怎样？”

张国庆不无失望地道：“我还以为她要说咱们买房子的事呢。没想到他们竟是要去拿绿卡——你是怎么知道的？”

“前两天呗，爸爸戴着个耳机跟姐姐聊天，我听了一嗓子。”

“可看起来他们好像不那么高兴啊，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么？”

“谁知道？好像姐姐还说……什么政策收紧了，还有什么五年两年的。管他呢，反正没咱的事儿。”

“当初打的谱可是包括咱们的。”

“我可不愿意去，我自始至终都不想去。自打那年她没让我出国，我就烦她，她也知道我的心思。再说了，国外有什么好的？不是说吗，移去那儿后，还是中国人找中国人，一点儿也不热闹。有什么意思？姐姐要不是嫁了个外国人，人家谁理着她？”

“那——他们对我买房子有什么意见？”

“不知道。妈只是问我你要户口本干什么，别的没说。”

正说着，林先美进来了，两人便住了口。林先美把户口本递给女婿。“这是你要的——你确实订房了么？”

“订了，学区房，大学城那儿，以后萱萱上高中，或者找个老师都方便……”

林先美叹口气，摆摆手，一脸严肃：“那我就不绕弯子了：小张，我觉得你大可不必买房子。你想想看，如果咱们都移民去澳洲，那你买房子有什么用？我知道你会说你不愿意去澳洲，英英也不愿意去。那这样算你也没理由买房子——我和你爸爸去澳洲了，房子留给谁？不都是你们的？这两套房子不够你们住吗？”

张国庆非常意外：“可是——”

“我知道，你是跟你爸爸较劲，纯是在治气。所以我才这么劝你，冷静些别太在意你爸说的那些话。”

“可是妈，这么多年我总觉得住得不踏实，觉得自己是个客——”

“你甭理他，你就看我。”，

“我还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你怎么就说不听呢？”林先美失了耐心：“你还有什么可是还是，一下子说出来！”

林先美心里好多天的的於火已无法抑制，她要一吐为快：“小张，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索性说得再直些。你和我家英英能走到今天，你能走到这一步，你爸爸为你费了多大的心思，你知道吧？我为了闺女，为了你，花了多大心思，你也知道吧？这些不说了，还说买房子：当初为什么要买这样对门，你心里明白吧？说白了，就是为了照顾闺女，为了照顾她这个家，为了挽住你的心，让你觉得不委屈。如果你真的要买房子，要舒心，要觉得自己不是个客，不是个外人，要自己作主，那你买的房子还不够，你要到像我们这样买个对门，或者你买个大房子，好方便我们去住，毕竟你和这个家是一体的，是……绑定的。我这么说，你同意吗？你好好想想吧。”

“你现在的岁数也不小了，自己也能干了，挣到钱了，以后英英的花销我们就不管了，你也知道，英英的花销不轻，每天的涂抹，出去玩，吃这买那，平均下来每哪天不得花个千八百，再加上萱萱，她现在的名师课最贵的一节可有四千五……一年的花销怎么着也得三十多万，你自己能挣了，就全揽过去吧……”

……

得，这顿饭味道真不咋地，鲜香的鲍粥落到肚里，硬是变成了浓辣汤，烧胃烧心，对了，饭后又来了这么道死贵的甜点。

张国庆坐在沙发上又开始郁闷。丈母娘真是个高手，不但浇灭了他买房的兴头，一番话捎着把他剩余的钱几乎掏空了。可他也明白了丈母娘的心思，敢情这方面她和岳父一样！对了，是绑定，真是个好词儿啊。

却说林先美回到自己的房里，也是心怀郁郁，难以掩饰。赵恒昌不免问她又去说了什么？她摇摇头：“没什么，好赖都跟他说了，看着办吧。这小熊种怕是劝不回头了。算了，不管了，由他吧，放他个心满意足吧。”

“好啊，大树底下误了草……”

见丈夫面色阴暗又要动怒，林先美手一指：“我有点头晕，给我拿药去。”

“……倒要看看他长出棵什么参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