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会开完后，家长们带着自己的子女离开学校，各自散去，校园逐渐空旷起来。今天是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天，明天便是寒假了。

张心怡背着个大书包，一手拎袋寒假作业，一手拢着个三好学生奖状，站在宿舍楼梯口这儿边跺着脚边张望。开完会后，妈妈说让她先回宿舍等等，说有事要和老师谈。于是她便在这儿等着，可是过去四十多分钟了，妈妈还没回来，她的心情已经从快乐变成焦灼，变成了不耐烦。身子也有点冷，天色有些阴，西北风裹着云朵从天空涌过，像是要下雪。

好容易妈妈的身影出现了。只见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疾步走着，说个不停，面带喜色，直走到近前才中断电话。

心怡不满地嘟哝：“妈，你怎么才回来？我的脚都冻麻了。”

“对不起宝贝。”王娟歉意地拍拍女儿，却又笑意盈盈：“妈这不是跟你们班主任聊了阵子吗？那儿还有四五个家长，费了点时间。不过妈的时间也不是白费了，买出了两件货，发了笔小财，嘻嘻。”

“可是今天你迟到了。”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考得这么好，老师根本不会责怪的。”

“可是老师念到我名字的时候，我是多么希望你在场啊。”

“所以妈妈才特意留下跟你们班主任做交流的。哦，我知道，你今年又干得很不错，拿了个班级第二，年级第九名，又评了个三好学生。”

“你是不是又给我们老师送礼了？”

王娟满不在乎：“这怎么是送礼呢？这是点心意，人家这么关心你，照顾你，咱不得好好谢谢人家啊。你们老师还给我介绍了个客户呢。好啦，闺女，咱们准备准备吧。被褥都收拾好了没有？你舅舅这就到了。”

“早就收拾好了。”

王强开着辆宝马进了校园，开到宿舍楼下，一趟便把心怡的东西搬个干净，放进后备厢。上了车后王强道：“怡怡，考得这么好，你妈给你什么奖啊？”

“平板电脑。”

“哦！”王强看看姐姐：“这个奖励可是不低！好几千块呢。”

“听她瞎说。”王娟道：“当初只是随便一说，哄哄她的。”

心怡瞪起眼睛：“你在姥姥家说过的，我要是考到年级前十，你就给我买个平板……说话要算话！”

“说是说过的，不过……妈不是缺钱吗？我刚才还在催着人家清欠货款……怡怡，你得理解妈妈呢。”

“可是为了考前十，我已经三个星期天没跳舞了……”

“好了好了，平板咱不要了，你可以要点别的……再说了，你不是跳舞吗？要什么平板？”

“那我考前十有什么用？”心怡的声音里有点哭腔了。

王娟有点不悦，扭头看着女儿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事呢？”

王强道：“姐，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夏天的时候，就我遭贼的那几天，不是在咱娘那儿养伤吗？老大家的闺女回来了，拿了个苹果平板……为这咱娘还跟他娘生了个气，吵过嘴的。”

“哦，对对。”

说到这儿王娟想起往事，忍不住道：“弟弟，你就再没帮我查一下到底是谁干的？”

“你弟弟我没那么神通广大——你不是报警了吗？”

“我只倚信你。”

“姐，这是两码事，都跟你说过好几遍了，我们没功夫管这些闲杂事。”

“唉，可惜了我那四万块啊。”王娟神色黯然，叹口气：“我得忙多长时间……”

王强想说她什么，话到嘴边，却咽回去。他看着后视镜上的外甥女：“怡怡，别问你妈要了，舅舅给你买个吧。”

心怡腆着脸：“不要。”

“为什么？”

“不要就是不要。”

“呵呵，你这个口气真像你爹。行啊，回家跟他要吧。”

“也对。”王娟看着女儿：“你爸最亲你，他今天可是今天发工资的，还发年终奖。去跟他要吧，妈没钱。”

洗手间的废水冲向下水道，再发出咕咕的声响，像在很费力地吞咽。这声音听着闷沉，恶心，令人不快，也正如张国明的心情。他在洗手间里足足蹲了二十多分钟，直蹲得肚里发空才罢。

自打年初餐会后，他的肚肠一直不太好，老是拉肚子，医生说是胃肠感冒所致。可这药也吃了，一连吃了七八天，饭也戒了，戒成了和尚半点荤腥不沾，每日的清汤寡水，肚子却就是好不利索。昨天晚上他馋不住，就吃了小半块苹果，今天早上一起来，得，这闸门又把不住了。

如果不是要发工资和资金，今上午开的这个年终表彰会和总结会他根本没打算来，他想趁着周六的功夫到市医院检查一趟，实在不行就打吊针。这些日子他把折腾得不轻，身心俱疲。这样下去可不成，得上医院好好瞧瞧。毕竟，还有十多天就过春节了。

身子骨没劲儿，又落满肚子的心事，他对今上午的会议充满抵触。门厅外的“光荣榜”——宣传栏上固然没有他的名字，可梁行长的年终表扬单上也没有他的名字。事儿透着不正常，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你现在不是梁行长的红人，你还抗上，阳奉阴违，不和领导保持一致。还有，商业银行收来的意见反馈也不是吃素的，不记名的表格里给他的评价都挂在二三档上，半死不活。这可是硬指标，生生把他隔在积极分子先进模范的门外了。

梁行长的声音正在小会议室里嗡嗡响着。他的讲话已然过了表彰部分，正在讲“但是”部分，即便隔着楼道也能听得清他的不点名批评。张国明听着心烦，于是他慢条斯理地洗着手，再用纸巾擦个干净，擦个洁白无尘，擦个眼不见心不烦，擦个物我两忘。直到小会议室也响起哗哗的拍掌声，他知道这是会议结束了。果然，脚步沸腾，回荡在走廊里。于是他跟出去，混在人群里下楼。

正走着，有人拍拍他的臂膀。扭头一看是傅新华，春风满面，一脸喜色。

傅新华压着声道：“你刚才哪儿去了？”

“厕所里，我肚子不好，屙肚子。”

“蹲这么长时间？整个一个会议你都在屙肚子？”

“我这都好多天了。”

“我知道，不过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你故意的吧？”

“就你老傅火眼金睛。”

“我知道你心里憋火。”傅新华见和众人拉开距离，稍稍大了点声：“你这是身病易治，心火难除啊。我有个妙方，包你药到病除。”

“什么妙方？”

“六十五度的烧刀子，怎么样？喝上两瓶，保你酒到病除，杀得肚里一个菌没有。”

张国明知道他的意思，苦笑道：“傅哥，你干脆药死我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心意我领了，”

“来吧，借你的光，我好不容易评个先进，老规矩，今中午我出血，把奖金全响了。”

“真的去不了。”

“怎么去不了？”傅新华指着走过来的苏伟道：“你们两个不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吗？让他照顾着你呗。”

张国明把手一伸：“要不这样，既然你觉得奖金咬手，又这么诚心，那就把它平分，掰出一份儿来给我，权当你请我了。”

“那行，算你狠。咱们另约。”傅新华拍拍苏伟的肩膀：“送完了病号，早点过来。”

“得嘞，傅主席。”

望着傅新华远去，张国明道：“我的年货领出来了？”

“都弄好了，连字都替你签了，咱们直接去库房领就行。”

“发了什么？”

“东西挺多的，一箱子鱼，两个虾盘、一箱蔬菜、一箱水果，还有馒头，你的自行车根本拿不了。”

“呵，新领导真是大手笔，前两天发些肉蛋奶，今天又发了这么多。还有吗？”

“不知道，给咱咱就拿着呗。你要是嫌多，我替你消化。嘿嘿，出家人不贪财，越多越好。”

“美得你！赶紧把你的驴开过来。”

苏伟把发的年货装上车，再把张国明的自行车放到后备箱。车子开出大院，苏伟道：“老张，你不打算混啦？”

张国明反问道：“你是说刚才开会这事儿么？”

“对啊。你现在可是秃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着的，大家都看在眼里。你看看今年的评先评优，老梁不鸟你，你和老吴又尿不到一个壶里，再加上你在商业银行的人缘评价，还有……等等，哪一样你不是个死？我只是不明白，你就是不想干了，也别弄得这么明显啊。”

“我肚子不好，这你是知道的。未必我还得把他弄到厕所里跟我一道蹲坑才行吧？”

“反正够巧的，也难怪连老傅都觉得你是故意的。”

“这可没法子。不过你说得也没错，我不瞒你，听他的那通‘但是’还不如我屙屎，我听着恶心。算了吧，以后人家爱他妈的怎么弄去，我不作声就是。”

“那你的大行长看来是泡汤了。”

“我已经无所谓了。”张国明不觉语气索然：“混呗，就这么混下去，一直到退休算完。”

“这叫鱼蚌相争，渔翁得利。老傅可是得了个大便宜，还有小黄。说不定明后年，我也能挨上号。”

“本来你就能挨上号，我也不是年年都评上先进的。”

“那可不一样，说句你不爱听的：你这一臭，倒显出我们的香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单位绊脚石呗！”

苏伟看他脸色不悦，忙道：“没有没有，师傅你是咱们单位的模范，是鲜花，是红旗……只是有点扎眼，显得我们不那么绿叶呗……得，我就是随便一说，你别乱想了。”

说话间便到了张国明的楼下。前面停着一辆车，正是王强拉着姐姐和外甥女儿回来，便赶个脚前脚后。苏伟是知道王强的，两人打个招呼，苏伟见他衣着干练一身名牌，像个公子哥，再看看他的车，不无羡慕地道：“他舅，不错呀，混上宝马了。”

“苏哥，你的车也不错呀，不得小二十万？”

“一般般，也就是个代步，哪儿比得上你这辆豪车。”

“老大那儿的查扣车。我的在单位那儿停着呢。”

“开着出来兜风？”

“不是，我这出去收了份帐，拿了两张承兑，又正好顺路。”说到这儿王强道：“苏哥，你认识人多，有想转让承兑的，交给我弄，利钱咱们对半分。”

“贴现你们扣几个点？”

“看情况，急不急。急的话五个点，大额另议。”

“你行啊，真是个好卖买人。不过这事儿你用不着我，让你姐夫办不是更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我姐夫心气高，看不上这点小钱。”

张国明狠狠地看了小舅子一眼，肃着脸拉着同是肃着脸的女儿先行上楼了，留下苏伟一脸纳罕。

苏伟卸下货走了。王娟把一些东西搬到地下室，剩下便和弟弟左提右携，肩扛手抱，吃力上楼。王强心里有气，边上楼边抱怨：“我姐夫真是个大爷！架子这么大，倒像我应该的。”

“你别理他，他这些日子屙肚子，身子骨欠，没力气。”

“就算这样，也别耷拉着脸啊。”

张国明见女儿挟着个三好奖状，却是腆着个小脸儿，再稍一看泪痕犹在，情知有异，便问怎么回事？心怡却只是咬着唇儿泪光闪烁，小马尾巴轻轻抖着，就是不肯说。搞得当爹的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以至于厉声起来：“谁欺负你啦？跟人家打架啦？”

“别瞎猜了，什么事儿也没有。”王娟拎着东西进来，接腔道：“就是为买平板呗，这孩子闹了一路。”

张国明豁然想这档子事儿，他知道那东西的确价格不菲，也难怪老婆不允。正在沉吟，小舅子大咧咧地坐过来，车钥匙一拍，坤包一横，鼓鼓囊囊的拉链爆出来一条缝儿，红彤彤的大钞露出边角儿。他身子松垮垮的歪在沙发拐角，习惯性的将大皮鞋担到沙发拐沿上。张国明看了心生厌烦：小舅子的这个架式很得他老爹王成满的真传，拿这儿当牛板车呢。

王强掏出烟来晃了晃，意思是让他来一支，他没理会。王娟看不下眼，过来给弟弟沏茶倒水，挪着他的钱包：“怎么这么钱？”

“也是查扣的，利息。”

“这么多利息？”

“这才到哪儿。”王强点着烟：“这只不过是最近半个月的。”

“哦！”王娟惊叹一声：“干什么大买卖能这么大利息……”

张国明接过话：“高利贷呗！也不知道谁家倒霉，跟你们沾上了。银行可是最多支持四倍利息。”

“别说四倍利息，签了字，就是四百倍利息也得认。”王强吐个烟圈儿面带讥笑：“哥，你是不是职业病啊。”

“关心你。悠着点，别以为孙绪龙的地下钱庄势力大，靠山大。早晚得出事。”

“这你就甭操心了，敢这么玩就不怕。”

“那当然，他有你这样的得力干将，有什么好怕的。”

听姐夫言语不谐，再见他神情倨傲，眼神间依旧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态，王强心下窝火，这瞬间他真想在姐夫的脸上开揍，打他个鼻青脸肿。他咽着火气，把剩下的大半支烟戳死在烟灰缸，冲厨房道：“姐，别忙了，我走了。”

“我很快就做熟饭了。”

“不用了，我回单位吃去。”

王娟已然听到丈夫和弟弟的互怼，她没坚持：“那行，你替我把这箱丽美产品捎回去，秋芳要的，你搁咱娘那儿就行，等我回去再给她送去。”

“我这车不方便——你自己带回去不行么？”

“你勤勤手吧，还有别的。再说了，我的小摩托也拿不多。”

王强只得怏怏地接过姐姐递来的小箱子。下楼的时候王娟安慰弟弟：“你哥就这脾气，别理他。”

“就他这副臭脾气，早晚得吃大亏倒大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