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南城大街上次第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行人们走在青石路面上，脚步匆匆面带惊惶之色，旁边的灰墙大宅、茅草陋屋间或排列于侧。崇祯十六年正月十四，济宁城的居民们已经无心明日的元宵节了。

一辆青花骡车“嘚嘚”沓着蹄子，十几个家仆丫鬟模样的男男女女陪伴在旁，呼喝声响起时，骡车已到城西的黄家大宅门口。

“大小姐回来啦！”眼尖的门夫大声吆喝着，片刻之后，伴随着黄宅大门“咯吱咯吱”开启，院内人声骤起，家仆们纷纷出来迎接。好大一座宅子，由于骡车的到来，仿佛油锅里滴了一滴水，顷刻间便沸腾起来。

黄家大小姐黄纨带着几位身边的管事，一路前行到后院，与家中长辈问候见礼，嘘寒问暖，家长里短的闲事聊着，随后方才走到她日常处理黄家生意的中院厢房。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听到家中最近发生的事情。

“四叔，你说甚么？”黄小姐秀目圆睁，脸上神情诧异非常，问道：“傻三儿偷入我闺房，盗取首饰珠宝……然后还杀了施管事？”宽敞的厢房中，站着黄府有头有脸的人物，内宅的管家娘子，外院的管家，商铺中的掌柜和管事，济济一堂，人人神情肃然。

“千真万确，黄府多人均目睹此事。”黄四爷立在最前头，听后镇定地娓娓道来：“再说兹事体大，大官人吩咐过后，咱们已报与街坊上的里老收头，排年什季，均攒了分资的。南城的直堂吏早已发下话来，遣来鲁厅差与手下女番子，亲自来此查验过的，决计错不了。”

“这……这……”黄小姐缓缓移开目光，欲言又止，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评价此事。黄四爷面色忽然变得和蔼：“侄女莫要忧心，刑厅已经发下海捕文书，谅这傻三儿也跑不出天罗地网，想必不日即可拿获。”

“你们……”黄小姐目光在室内来回徘徊，喃喃自语道：“……这是要逼他无路可走啊！”

黄四爷皱起眉头，说道：“侄女这是甚么话？这干奴才杀人越货，如此凶顽之徒，衙门当然要缉拿归案，日后是要明正典刑的呀。”

黄小姐怔怔坐下，半响无语。

黄四爷见状，面色稍稍舒展，细声慢语劝道：“前日运河闹起民变，州衙老爷颁下谕令，咱们南城正在点城夫、编牌甲、措处粮饷，城中乱得很呀……小姐是咱黄家的主心骨，万万不可外出啊！”说完一声长叹，干瘦的黄脸皮浮现出浓重忧色。

话音刚落，室内众人便七嘴八舌地劝解道：“是呀，小姐，四爷说得在理……”

“忧能伤身啊，小姐安心在宅中静养，黄家大小事等，咱们一力主持便是，决计不会让小姐烦心的……”

黄小姐无力地挥挥手，语音低沉：“你们暂且下去吧，待我细细思量……”

一个时辰后，南城北门喊杀声震天。

范大爷听到消息时正在与手下兄弟们用晚膳，一个漕帮汉子突然闯进酒楼，大声嚷嚷着这个惊人讯息。“甚么？”范化龙皱眉问道，“罗瞎子聚众攻打南城，被城防军杀散……”此刻坐在厢房中的俱是漕帮骨干，闻言纷纷开口询问。

“呯”的一声，酒碗打碎在地上。苏经纪颤颤巍巍站起来，双目发直：“大事不好矣！”

范化龙还没回过味来，开口问道：“苏先生，如何不好？”

苏经纪哆嗦着说道：“运河两岸势如累卵，总河衙门早已风声鹤唳。在这节骨眼上，罗瞎子闹出这等事来，那是火上浇油啊！官兵一旦进剿，我等立即就是身死财亡的结果。老天爷不开眼啊……”声音凄厉，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范大爷终于醒悟过来，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旁边漕帮汉子们顿时吵成一片，惊慌之下，桌上杯碗碟子“稀里哗啦”摔成一片。

危急时刻，作为漕帮大首领，范化龙愣了片刻冷静下来，他“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吼道：“慌什么，大爷还没死呢！”

这一拍镇住当场，汉子们安静下来。

苏先生坐在那儿喃喃说道：“出不去的……我等都会死……”范化龙犹豫片刻，随即铁青着脸说道：“俺们不打城门……攻下通济闸，俺们兄弟去哪儿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官府不让俺们活，大爷带你们占山为王去！”

众人轰然叫道：“俺们听范大官人的！”

“大官人豪气！官府不给俺们活路，反了他*娘又咋的？”

“就是，大官人下令吧，官兵啥德行咱又不是不知道，俺们漕帮兄弟包打！”

韩思正待在罗婵儿闺房中，黑灯瞎火的门窗紧闭，两人凑一块窃窃私语。

“呯——呯——”门被砸得乱响。

罗婵儿早有准备，丫鬟、养娘陪在身边，孔武有力的健仆、快手、门子聚在外室，闻声便操起棍棒守在堂屋。领头者是罗大家雇的济宁卫军余，叫做卫德贵的，乃是一位武艺娴熟的健壮汉子，他抽出腰间朴刀叫道：“何人在此喧哗？”

“在下兖州会馆陈震川，乃是罗大家友人，请卫兄弟报知婵儿姑娘！”来人彬彬有礼说道。卫德贵认得声音，喘口气便去内室回报。

罗婵儿开门一看，一位上舍模样的青年立在门口，长身玉立，面如冠玉，脸带微笑望着她，她欣喜地说道：“原来是陈先生，出了何事？”这陈先生是罗大家这儿的常客，对她颇有一番爱慕之意，此番过来是专门报讯的。罗大家听后眼都直了，满脸惊讶：“陈先生是说，官兵进剿，我等稍后便是灭顶之难……”

陈先生年纪虽轻，神情却泰然自若，他叹口气解释道：“总河衙门亲兵营已上了城墙，时不我待。陈某与许爷、彪爷都能说的上话，你们随我走便是，陈某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保得婵儿姑娘平安！”说话之间自有一股自信。

罗婵儿显然没料到事态会恶化到如此地步，神情惊疑不定。陈先生正要劝说，不料内室门帘掀动，又走出一位姑娘。

韩思拉着罗婵儿，叫道：“婵儿姐姐，你随我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