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到成泓馆取书，闲杂人等一律避退。云向宁本是在未时三刻跟着其余人一起退出成泓馆的，刚走出书阁就有宫人迎了上来，行了礼，说陛下请他到三色园稍候。

三色园，内有粉之桃花，白之梨花，红之海棠故称三色。是嘉胤帝祖为涵慧公主所建，离公主居所倾云宫很近，倾云宫也是陛下儿时在宫中的居所。

十日后的赏花宴便是在这三色园举行。但四月中旬，桃花早已荼蘼，并非园中景致最佳之时，恰恰是此时，三花齐放三色争芳。

云向宁虽然每天都可以入宫，但仅被赐了成泓馆行走，禁宫他还是初次踏入。禁宫规矩繁多，云向宁一开始是拘谨的，可入了三色园，在花树间行走，这暮春美景令人目不暇接，心神飘荡间什么规矩仪礼都抛诸脑后了。

靖陵也有座桃园，每年三月春时，云向宁都会受师长之邀去踏春赏花。以往还小，师长们都饮酒，他就在一旁煮茶，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的兴致，弹曲吟诗好不快哉。今年倒是到了可以饮酒的年纪了，却被父亲叫来了京城。

灿烂花树间，隐约似有人来。云向宁心神一凝，静静等候。

那人身高七尺，一身织青锦袍更是拉得身材颀长，如仙人入世。肤白胜雪映衬得眉目如画，粉唇如桃浅笑嫣然……这不是哪家公子！这是——

云向宁惊得一下子回了魂，慌忙上前，行礼，“陛下。”

尊贵的帝国皇帝眉目含笑，说了令人意外不已的四个字：“近来可好？”

闻此，云向宁反倒平静坦然了，“在成泓馆看了很多好书。另外，我还去纸坊了解学习了造纸。”云向宁一边说着，一边从宽袖里拿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白纸，“陛下，您看，这是我学习后完成的第一张成纸。”

这纸是他连着几日在贺记书坊的学习，终于晒得了第一张合格的成纸。记得当他小心翼翼地将纸从晒墙上揭下来的时候，激动得像迎接自己刚降世儿子的父亲。他将纸撑展开，迎着日光看纤维纹理，觉得这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一张白纸了。

瑾倪从他手中接过那张白纸，兴味盎然地端看一番，说道：“抄造时，篾席捞浆，需靠双手摇动令纸浆铺匀，经验不足的新手一开始总会做出厚薄不均的纸，你这张纸很均匀，真的很棒。”

云向宁没在意陛下的夸奖，反而是一脸惊讶，“陛下也看过‘造纸记’？”

瑾倪浅浅一笑，“嗯，朕闲书读得杂。”一边说一边将白纸折起，“能将这纸送给朕吗？”

陛下这话说得太突然，云向宁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嗯……好，好的。”脸上笑容大放，一颗小心脏像灌了蜜一样的甜。“陛下，我有一事想说。”云向宁用理智将甜蜜的幸福感压下，他有事要禀。

瑾倪对于比自己年纪小的人似乎都习惯地宠爱和纵容，“你说。”

“成泓馆内卷轶浩繁，嘉胤帝祖在位时便命人誊抄，意是要镂版印造送到外头供学子翻阅，可惜后来用纸紧张，所印甚少。先前造纸多用树木，滥砍乱伐致使水土流失造成山地滑坡事件太多，所以陛下下令植树造林。但树木生长缓慢，臂粗的木材都要七八年之久，能用来造纸的都要二三十年后。可竹子却不同，竹子在经过三年抓土生根之后生长便极快，非常适合用来造纸。”

这长长的一段话，云向宁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瑾倪听得是惊诧不已。

“西疆之地恰好地平且竹木众多，乌木蓬部尤甚……”云向宁掂了掂话，觉得点到此就好，再说下去便是乱议朝政了。

瑾倪却是来了兴趣，根本不管禁忌，一脸严峻地思考了一番，道：“太远。离西疆最近的造纸坊在闵邦商壁，砍下新竹运往那里都要小半月。”

“不，就在闵邦与西疆交界的邓原造纸。”云向宁早已将一切点算好了，“赶运的话，新竹最多三日便可达，此乃优势一。邓原多水，此乃优势二。泡竹杀青需要石灰，盛产石灰的孟吉，离邓原极近，此乃优势三。邓原日照时间长，对晾晒湿纸极有利，此乃优势四。而离邓原三日路程的鲁山，有黄泥细腻粘黏非常适合造字。封县盛产石脂……”

云向宁的话还没说完，瑾倪激动异常下意识地就抓起了他的手，眼睛里写满了激动与惊喜，“你真是个宝啊！是个大宝！”

“……”云向宁被陛下这么一夸，满脸涨红，低着头，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瑾倪真的是激动了，抓着云向宁的手力道紧了几分，“造纸印书是朕心中一大念。每次翻印得个百本已是多，可书一印出，各世家拿分，剩下的寥寥无几，哪堪够学子们传阅？”她说着，忽然拉着云向宁就是走，“来，帮朕理上一理。若此事行通，朕可要好好奖你呀！”

就这样，云四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陛下拉着手，一路没撒开地去了永宁殿。

有宫人上云府报说云四公子被陛下留在云光阁用晚膳，云玉衍喜上眉梢差点就没注意身份以及自己的一把年纪蹦跳个三尺高，连连命人赏了宫人几个小金瓜。

“看，咱家四郎……”云玉衍一脸喜气，话到嘴边突然又觉得什么夸奖赞美的词都配不上自家幺子，就一个劲地在半空中点着食指。

云清致生怕自家老爹一个兴奋上头，忙道：“是是是，我懂我懂。”赶紧扶老爹坐下。

“四郎争气啊！”说话间，无知无觉竟老泪纵横。

“哎呀！”云清致一看，赶紧挥手让下人拿来手巾，“别介呀，四弟一向争气，没给您丢脸过。”一面说着，一面帮老爹擦脸。

云玉衍一听，一把拿过手巾，自己擦起手来，翻旧账的赌气口吻道：“哪没给我丢脸过！三年前偷偷跑去参加乡闱的事当我忘了吗？”

云清致立吃一憋。三年前四弟跟着书院的师兄去参加乡闱“玩”，结果成了“云孝廉”，父亲一听气得七窍生烟，若不是走不开，他早拿上鸡毛掸子冲回靖陵了，最后只得修书一封臭骂了三弟一顿，说他怎么让四弟胡闹，让他把四弟家法一顿，又让他自罚一个月每天到祠堂跪一个时辰。

“那也要四弟有才又争气才考中孝廉啊。”云清致兀自嘀咕了一句。

云玉衍岁数是大，可耳朵依然好使得很，立时杀了个眼刀过来，“堂堂右相公子参加乡闱是要让人贻笑大方吗？”

云清致有点不舒服了，他也饱读诗书啊，可连乡闱贡院的门都没摸过，身上五品户部郎中的官职还是因着父亲是右相轻松就得的，蔽祖荫是爵禄，自己考取的那才叫功名，一想到这就置气地往椅子上一坐，拿起筷子，问：“能吃饭了吗？”

“吃吃吃，就知道吃喝玩。”云玉衍嘴上虽是嫌弃，手里还是不忘拿筷子夹了个鸡腿往他碗里一放。

京中子弟的吃喝玩乐哪里只是单纯的吃喝玩乐啊，都是宴请同僚，与其他世家子弟交好，人脉要走，好能在上头有什么事的时候互相通个气。大哥云思远是皇城四营骠骑将军，整日镇守或四营巡查，休沐就是在家里喝茶逗八哥。三弟云庭静在靖陵掌管云氏大家，不沾官场。个个宠巴巴疼爱的四弟又是被安排好要入主中宫的，哪里能沾这些吃喝玩乐的俗气事啊。这些事可不得他来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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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向宁是个宝！瑾倪不禁地在心中一遍遍地叹。

本来今日把他叫到三色园是为了探探他。赏花宴后就会下旨宣诏迎他为皇夫，不久他就要入内廷学习礼仪。禁宫内廷规矩繁多，瑾倪怕从小生长在靖陵的他一时受缚不习惯，想着先开导一下，让他好有个心理准备。谁料他竟给了这么大一个惊喜，缺纸印书这件压在帝祖心头也压在瑾倪心头的大事算是得以解了！

恰恰因为是皇帝，婚姻之事更是不由得瑾倪任性。本是只求这云四公子有几分情趣，能谈诗下棋懂音律就行，没想到啊，心怀大才！

瑾倪越想越是觉得喜欢，连沐浴时都在傻笑。幸好她从不让人侍浴，否则见到皇帝痴笑，不知会传出什么“女帝怀春”之类的消息了呢。

今日是她月信期初日，宫女们怕她受了寒，又为她在丝袍外加了个小披。她紧了紧外头的小披，走到案几前想拿本书到床上去坐着看，就一眼瞧见了《泠水浮游》。

哦，差点忘了汤屿。 她一念起，便唤来了宫人，“召成泓馆汤屿前来侍读。”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是泽兰轩熄灯入寝的时间。一队宫人前去传旨时，汤屿已是换了寝衣坐在床上读书，登时是吓得他腿软不已。

住在别间的承恩少官听说来传旨诏人，也都摸出房门来伸脑袋，看着汤屿像喝了酒，一脚轻一脚重地跟着宫人走了，叽叽喳喳地议论他是不是要被临幸了，一下子众人都激动了起来，一旦有人被临幸，那么后面得恩宠的机会是会有的，已经不管是谁先承恩了，有人承恩就好了，众人那个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啊！

“不对！初五是陛下月信期。”不知是谁说了这一句。

整个泽兰轩瞬间鸦雀无声，如置隆冬。

汤屿入了永宁殿，见陛下穿着黑丝袍半坐在锦绣的帐幕间，他怕得屏住了呼吸。

陛下一抬头看向他，他吓得当即跪下，砸出“咚”地一声，听着就很疼。“陛下。”他颤着声，伏了一个大礼，结果没掂着力，脑袋又是磕得“咚”了一声，立时青肿。

瑾倪见他这般，也不敢再吓，赶紧道了原因：“你荐的这‘泠水浮游’果然读之悦神，刚读到一篇‘鹭洲芸米炊’，觉得甚是有趣，这鹭洲可是你家乡荆江的那个鹭洲啊？”

孟道甄的《泠水浮游》是游志，写沿着泠水河行船一路游玩所到各处的风景、风土民俗、各地美食、奇花异草……作者游到之处见了美景、美食、美人什么的只要兴致来了灵感来了都会作诗一首，所以也算是半本诗集。游志也好，诗集也好，写得栩栩如生仿佛与作者一同出游所见，如景在前感同身受，十分得趣，令人手不释卷。

汤屿一听，立即松了口气，答：“写的正是荆江的鹭洲。”当时自己读到《鹭洲芸米炊》时也颇感意外， 泠水河在馥原与浀河合流汇成荆江，鹭洲虽然只是不大一块湿地，但“绿苇红灌共浅滩，点星白鹭缀其间”，从诗中便可得见悠然景致。

陛下一听，便来了兴致，要汤屿讲了鹭洲，后来又问了芸米，汤屿渐渐放松，讲了小时候和小厮在山上烧了芸米竹筒饭的趣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