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初五这日陛下都会到成泓馆拿书。

未时三刻，当值的宫人会将在馆内阅读的“闲杂人等”请退。

申时一到，成泓馆内的小鼓打边七响反复三次，宫人们井然有序地退出，在殿外静候。

帝王仪驾浩浩荡荡入成泓馆，掌殿带领着宫人行礼迎驾。

瑾倪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汤屿，一副羸弱清瘦的样子，根本让人想不到他是出身军伍世家。

“汤屿。” 瑾倪点了名，便从众人躬身让开的通道中径直走过。

掌殿将托盘交到少年手中，少年微微一颤，转身就跟了进去。

汤屿双手捧着托盘，落着三步跟在皇帝身后，看着她修长挺拔却又冷淡的背影，满心敬仰与畏惧。其实他一直暗暗祈祷陛下点他跟去侍书，看见陛下到了成泓馆，他的心都快跳出来，刚才遂了心愿更是让他激动得微微发抖。

他长在荆江，却也听说过陛下种种传闻，才思机敏又从小习武，文韬武略，嘉胤帝祖是将其以将军之材培养。一朝天变，被拥上位，少年天子坐固帝位已是艰难，何况她是女子。众人还在懵浑之中，她以雷霆之势查办了舜邦邦主贪赃案，连受牵连的亲舅也不留情面地打入刑牢，她需要比任何人更冷酷果决也更无情。所以，大哥汤岐让他入宫做承恩少官时，他的内心是怕的。

原以为手握敕武令，统掌天下武者，得五军拥立的女帝会是身高九尺魁梧壮硕的“河东狮”，没想到竟是位典则俊雅一笑生花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姐姐”。

月月见陛下来成泓馆取书，从来没有迟过。她威严如山沉静如水，掌殿称赞她最似嘉胤帝祖——那位大晔朝无人不怕，也无人不爱戴的圣明天子。上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送书到陛下寝宫，他吓得以为自己会被临幸。女帝威严冷峻，但是当她语气温和地和他闲话几句，心肠柔软如丝，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全感。

汤屿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温暖和安全感。他为小妾所出，并不受父亲关注和疼爱。父亲眼里只有两位兄长，而兄长们也对他不好。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一次坠马后大哥汤岐便对他关爱有加，对他是真的好，但汤屿隐约总有一种不安感。父亲重病卧床，原本依仗的庇护便没有了，连家里的下人都敢给他脸色看，所以大哥对他说入宫的事，他虽然怕，但没有拒绝。

自永宁殿侍书那夜后，温柔的陛下悄无声息地成为了汤屿心目中的神。在他眼里，陛下有如天神一般，周身披有仙光。

汤屿住的泽兰轩是承恩少官的集居所，比一般宫人的住所要好，四人一屋。汤屿怕生，除了同住的人问话从不主动说话，久了他们也不爱理他。大家都是官家子弟，好些都是京中长大，小时候便见过陛下。彼时她还是郡主，众人只知日后她会是公主，而他们当中有人是会成为驸马的，所以他们从小就被教育得机会要多与郡主交好。他们说郡主从小生活在宫中，鲜少与他们这些京中世家子弟接触，只知嘉胤帝祖极其宠爱她。他们也讲陛下的传闻，有的说陛下已有爱人，而且正是那位在“公主府惊变”时斩下端亲王人头身受百箭的御影卫，人亡心死，陛下再无所爱。有的说，不对！与陛下定下终身誓言的是一名叫清泓的御前影卫，他征战西疆，为陛下护守疆土。可在他看来，陛下心中唯有晔朝江山社稷，对于情与爱，她是淡薄的，淡薄到禁欲。

十几日前那位被赐成泓馆行走的右相公子听闻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夫。陛下即位，右相扶立之功最大，加之右相掌皇城四营军权又与骠骑大将军结亲，从政治、利益来看，陛下择他为夫是最稳妥。可……陛下喜欢他吗？

那位云公子似乎也很喜欢读书，待人接物也处处无不彰显翩翩大家公子的风范，可汤屿觉得他配不上陛下。那……他又喜欢陛下吗？

呵，都讲政治和利益了，能有什么喜欢啊。 汤屿不禁暗暗一个冷嘲。

一本书悬在托盘上，没有落下。汤屿悄悄瞥了一眼，《道通典》，讲道的。

汤屿嘴巴动了一下，若是讲道的，他更推荐看《大道学》。但是他不能讲，那是僭越，是罪。

瑾倪看了看低眉敛目的汤屿，心中暗叹，棋子，你是棋子，朕也是棋子。

下棋的人高明，却又并不高明。

爵位世袭，汤贞本是夺嫡抢位，现在换作他的儿子们要重演历史。次子汤峻获得的权势和支持更甚于大哥汤岐，一旦汤贞老家主故去，汤峻势必夺嫡。势弱的汤岐要么彻底弃权保命，想要翻身的话，必须借势。可他汤岐似乎更狠，他要借刀杀人，借的还是皇帝的刀！他称汤屿是他的“私生”的独子，将他送到皇帝面前，展现了十足的诚意，“以一人换一人”，一手“以子换援”玩得好啊。他算准了皇帝觊觎汤氏百万丁兵，只要皇帝帮着除去汤峻，那么爵位、兵权就尽归他汤岐，而他只有汤屿这一子，以后自然是传位给儿子，只要皇帝临幸了汤屿，他便不能退宫，从此打上帝王占有之印，他的一切皆属帝王。

好计谋。可这位根本就不是他的“私生子”。真正的“私生子”他就养在身边，扮作了哑巴，得他亲自教导。

二十一年前，汤岐是正六品上昭武校尉，奉命到灵州剿匪，立了大功，得封正五品上游骑将军，彼时他才十八，好一个鲜衣怒马得志少年郎，一时过饮醉酒强上了徐娘之龄的卖酒妇……再是一年多前，卖酒妇摔酒惊马引汤岐见面，令亲儿认父。汤岐便是那个时候心生了“以子换援”的计谋吧。

《道通典》最终没有落入托盘之中，陛下又将它放回了书架上。

“尊家送的那些书籍，你可有推荐？”

明静的成泓馆，突然响起了陛下既清亮又沉稳的声音。

汤屿结实地吓了一跳，又立即冷静下来，道：“家中送与陛下的书籍，我并不知有哪一些。”

“哦？”

汤屿解释道：“书籍置于箱中，一直到了宫中才开箱的。”

瑾倪一听，便明白是汤岐要确认信息带到她面前，而汤屿毫不知情。

汤屿顿了一顿，大着胆子，道：“不知陛下可喜游志？”

瑾倪爽朗一笑，“朕闲书读得甚杂。”口吻中一丝自谑，言外之意就是“你且荐来便是”。

“游散居士孟道甄的‘泠水浮游’读之悦神。”汤屿如禀。

“好。你且去为朕取来。”

“是。”

汤屿取来了《泠水浮游》，却见陛下正在廊下赏花。 汤屿也是此时才惊讶地发现廊下摆了不少盆余容，竞相绽放，争奇斗艳。成泓馆乃皇家藏书阁，平日人来人往，宫人们有的忙着誊抄，有的小心护理书籍，一些是得了准许的贵人来书阁读书，众人说话做事都轻巧，说静，其实又热闹得很，大家各做各的，都围绕着书籍，开得多好的花恐怕都无人有暇观赏了。

陛下看得认真，又似在比对，直到她伸手轻轻将一朵粉色半未全开的花朵掐下，汤屿才知道方才原来陛下是在挑花，不禁嘴角微扬，杀伐果决气比男儿，却到底还是有着姑娘家天真烂漫的心性。

掌殿和一众宫人一直候在殿外，见陛下出来了便深躬敬送。不料，陛下却越过前排宫人，走到一个小宫女跟前，把手上的那朵粉余容簪到她头上。小宫女又惊又羞，脸红到耳根，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汤屿偷偷看了看，见到那小宫女戴着红珠金耳坠，才知道原来今日是这小宫女及笄生辰日。

嘉胤帝祖那时起宫中就定下规矩：凡到及笄的宫女赠红珠金耳坠一对。但定下此规的并不是嘉胤帝祖，而是太皇太后。帝祖的小女儿薨后，帝祖不御女侍，膝下只有太子和端王二子，太皇太后想让帝祖以子嗣为重，故赐及笄之龄又面容姣好的宫女红珠耳坠，暗示帝祖。

宫中的宫女大多是家中贫寒从小便被卖入的，她们基本上都要将每月月钱寄回养家，这样的话，即使二十二岁后可以退宫出去婚嫁，傍身银钱却并不多。帝祖不拂太皇太后的“好意”，就当给宫女们添傍身钱，但却命宫女们只可在及笄生辰当日佩戴红珠耳坠。

到了瑾倪这儿，凡是及笄的宫女都赐红珠耳坠，不过却也是仅生辰当日可佩戴。

原来刚到成泓馆，陛下扫了一圈人，当时便注意到小宫女的红珠耳坠了。给小宫女簪好花，陛下摸了一下她的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小宫女脸是更红了，反应倒算挺快，立即跪了下去，颤声道:“谢……谢陛下赐花。”

及笄生辰对一个女孩家来说是极其重要的日子，可陛下却是自己在及笄生辰时痛失至亲，从而被迫即位的……她在为小宫女簪花祝福的时候，是不是想起那令她痛心的事？她要有怀有多大的善意才能为别人的及笄生辰去祝福？

汤屿这才确信陛下是真的宽慈，随性又温和，同时心中又泛起了无限的酸楚和怜惜，这么好的陛下……若是有良人来护她爱她那该多好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