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军宣队进驻，两派的对立局面逐渐缓解，双方的舆论宣传攻势趋于平静，宣传组显得清闲了。我要求回我的革新组，徳扬大哥说再等一等。他听我说过家里房子漏雨的事，建议我，不如利用这段时间在家修修房子。

回家和父母说起修房子的事，母亲说还是盖新房吧，现在是乱巴地儿的时候，谁管谁呀，赶紧张罗盖吧。父亲这次没说不行。

借着要盖房子的兴头，母亲张罗给父亲过个生日。以往，全家人从来不过生日，包括父母本身。偶尔，母亲也会想起哪个孩子的生日。母亲说，“儿的生日，娘的苦日，自己遭罪的日子哪能忘记。想着是想着，咱家可没过生日的规矩，谁到生日那天，就撨他一棒子，谁让他偏到这个穷家来凑热闹。”

话虽这么说，这规矩后来也有松动。记不清从哪个弟弟妹妹开始，生日那天，母亲会悄悄塞给一个还烫手的煮鸡蛋，我们几个大的，从来没这待遇。

父亲过生日这天，三个姐姐都回来了。母亲杀两只鸡炖上，从园子摘几筐豆角，茄子，黄瓜，要多做几个菜。预备差不多了，还不到饭时，放署假回来的哥哥提议去照个全家福，照相馆离我家不远。

那些年照相穿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胸前要佩带mao主席像章，手上必须捧一本《mao主席语录》。我家十三口人，有八本语录，哥哥说，咱家人多，要分两排，站在后排的，捧着语录本也会被前排挡住，不如后排就不拿了。大家都认为哥哥说的有道理，请父母坐前排居中，年龄小的弟弟妹妹分列两旁，每人都把主席语录本郑重地捧在胸前，连只有几岁的小老妹妹小霞也不例外，她瞪着一双天真的圆眼睛，尽管未必懂得一家人照相为啥要捧红宝书，但那姿式也算标准；其余的都在后排，挺胸而立。

当摄影师扬起一只手喊“往这儿瞅”的时候，才发现三弟不在，来时有他，一晃就溜走了。八月的大热天穿着春秋装，以示庄重，不过也没有别的夏装，都闷热得不堪忍受。顾不得再去找回很难短时间找得到的三弟，只好匆匆拍摄完回家。

我家仅有的一张全家福照片，因为缺少三弟福军，留下了永远的缺憾。

照片取回来，母亲戴上老花镜指指点点看了又看，说这相片上少了一个人，不圆满也不吉利啊。唉，早知道这样不如不照了。母亲是希望一家人团团圆圆永不分离，才说出这样感慨的话。谁也料不到，我家后来的变故，使母亲这句话成为预言。

四弟做事很经心，把全家福照片一直保存到今天。几十年过去了，当我写到此处又拿起这张照片，看着上面每位亲人，尤其是再也呼唤不回来的父母和早逝的二姐大哥，我泪眼蒙蒙，殷忧不已。

我家盖房子，除了门窗找木匠做，别的活儿再没雇人。盖房子的草图是大姐夫、哥哥和我一起画的，久不登门的四叔听说我家盖房子，利用早晚时间，大草帽遮颜，避开熟人，来帮着砍房架子。前两年卖废铁的钱，母亲拿出来，都用在盖房子上。

竖房架子那天，姐姐、姐夫们早早到场，光自己家人就围满一院子。母亲欣慰地看着自己日渐长大的孩子们，多年的愁容被喜悦驱散。母亲说，“都说人少好吃饭，人多好干活。现在咱家不愁吃饭，更不打怵干活，还是人多好啊。”

邻居有几十人过来帮忙，人太多了，有的靠不上前，插不上手。不出一顿饭的工夫，三大间房的房架子竖得立立正正，稳稳当当。

第一根房梁上的红布条，是母亲颤抖着双手拴上去的。那一刻，母亲脸庞光鲜，无比激动，以为从此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多少年苦苦追求的美梦即将成真。

可是，母亲的美梦太短暂，短暂得昙花未现，短暂得猝不及防。晴天霹雳般的厄运，不期而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