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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我们现在都在为爱而勇敢

入秋的时候,雪容接到了工作以来最艰巨的任务——露天音乐节。

本来负责这个项目的是她的领导,可是她在准备工作进展到关键时刻忽然怀孕了,在他们这样一个缺乏人手的公司,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雪容头上。

虽然她一直都有参与,但一夜之间所有的责任事无巨细都担在了她的肩上,还是让她吃不消。十几个参加的乐队要联系,要安排食宿,场地的考察和确认,技术人员的面试,市场宣传,媒体关系——接连几个星期,她几乎没有在午夜之前结束过工作,好多时候压力大得哭都哭不出来,只想撂挑子走人算了。最糟糕的是,她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她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单位的同事个个跟她一样披星戴月,工作复杂得跟齐诺也说不清楚,至于陈洛钧——他本来烦心的事应该就够多的了,她哪好意思拿自己的事情再去骚扰他,况且她忙得根本连见他的时间都没有。

音乐节前一个星期正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雪容意外地接到了陈洛钧姑姑的电话。

她自从跟陈洛钧分手出国以后便没有跟陈老师联系过,看到她家那个曾经很熟悉的固定电话号码时,不由地踌躇了很久。

寒暄了两句以后,陈老师却叹叹气说:“容容,其实我是有事要找你帮忙。”

“啊?”雪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知道洛钧很久没回来了吧?”陈老师先问,“这两年跟他爸闹得僵了,连过年都没回来,都是他妈妈去A城看他的。”

“嗯……”其实她并不清楚他的行踪,只好含含糊糊地应着。

“虽然我知道洛钧很反感他爸老是催他回来,不愿意走他爸给他安排好的路,但他们毕竟是父子俩,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况且洛钧这几年发展的也不好,怎么也得给自己留个退路,不能跟他爸闹得太僵,你说是吧?”

“嗯……”雪容继续有点木木地点头说。

“这个月底正好他爸过六十大寿,请了很多人,我是想劝洛钧回来吃个饭的,但是他死活不肯。”陈老师又叹气道,“说来说去都没能说动他,没办法,只好找你劝劝他了。”

雪容忐忑地问:“我?可是我……”

“你去劝他最合适了。”陈老师打断她,理所当然地说,“这几年多亏有你陪着他,不然他出了那么多事儿,怎么能坚持得下来?”

雪容彻底愣了,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说什么陪着他了,她连他出了什么事都完全一头雾水,可又没法开口问,生怕说错话,只好保持沉默。

“容容啊,洛钧跟他爸一样,都是面冷心热的人,又倔,两个人都不肯先找个台阶下。其实他爸的工作我都做得差不多了,只要你开导开导洛钧,让他回来吃个饭,就当是低个头,父子俩有什么不能好好谈的。况且他们一直这样僵下去,你跟洛钧的终身大事都得给耽搁了,没有他爸点头,你跟他感情再好,在一块也不自在,是吧?再说他现在的情况,别说结婚了,连养活自己我看都成问题,你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吧……”

陈老师还在说,雪容的脸却腾得红了。

她还从来不知道,自己在陈老师心目中,已经是能跟陈洛钧有“终身大事”的身份了。

陈老师再三拜托她一定要劝劝陈洛钧,然后挂了电话,而她则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整理了很久思绪,她才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替她掩饰,掩饰她抛下了他,跟别人在一起了的事实。

雪容打了个电话给他,却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霎那退缩了:“啊那个……没什么事啦,就是……星期六有露天音乐会,是我们公司主办的,你有空吗?”她灵光乍现地找了个话题。

陈洛钧考虑了一下说:“周六不一定有空。”

“哦,没事啦。”雪容失望了片刻,想了想他也确实不太可能为了一个音乐会就放下自己的演出来陪她,只好勉强一笑说,“你看喽,万一有空过来就打电话给我,我这里有贵宾票哦。”

他笑了笑,答应了。

星期六那天陈洛钧没有出现,雪容反而松了口气。她从早上一睁眼就到了音乐节现场,一直忙到下午开场前,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万一陈洛钧真的来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第一个乐队登台20分钟前,雪容手下的一个实习生怯怯地来跟她说:“江老师,给媒体的资料袋在哪里?我没找到啊?”

“就在那边的工作桌后面。”雪容往草坪最后面的工作帐篷指了指。

“我刚才找了,没有。”实习生的声音愈发低下去。

“怎么可能呢?我刚才还看到那个纸箱的。”雪容着急地皱眉头。

“那里面不是宣传资料,是前两天我们收到的出版社寄来的新书,早上出来太忙了,拿……拿错了……”实习生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雪容眼前一黑,语气僵硬地打断她,“赶紧回去拿吧。打车来回应该来得及,路上小心。”

“哦哦。”实习生赶紧飞奔而去了,雪容刚准备走去舞台跟技术人员再确认一遍场地的音响,忽然想起来公司储藏室的钥匙还在她身上,急忙一路小跑地往外追。

音乐会的场地是一个封闭式的公园,公园内部的停车场需要凭票进入,打车的话要走将近十分钟到公园门口,雪容一边追,一边还在不停地接到各种乱七八糟的电话,想快都快不起来。

走到公园门口,发现那个实习生小姑娘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已经打到车走了,电话也没接,不知道是没带在身上还是没听见。

雪容又急着要拿资料,又不敢丢下这边的场子自己也打车回公司,正在纠结得团团转的时候,一辆车停在了她面前。

“要帮忙吗?”孟良程按下车窗探出头问。

雪容太久没有见过他,竟然呆了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喂。”孟良程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是不是要打车啊?”

雪容这时才醒过身来,冲他客套地一笑说:“没事,谢谢。”

她一边说,一边又拨了一次那个实习生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有什么事就说啊,跟我不用客气。”孟良程冲她诚恳地一笑。

雪容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心一横,把钥匙递给他说:“能不能帮我送到公司,给一个姓任的小姑娘?她刚打车回去,应该就在前面。”

“好。”孟良程接过钥匙,二话不说就开车走了。

雪容再一路狂奔回到现场,开始招呼一些早到的客人和媒体。

半个小时以后,实习生终于回来了,孟良程跟在她身后,抱着整整一箱的宣传资料。

“放这儿吧,谢谢你啦。”雪容腾出签到台下面的一块空地,孟良程弯腰把纸箱塞了进去,站起身,抹了抹额头的汗说:“跟我客气什么。你忙吧,我去找个好点的位子等开场了。”

说着,他就很自觉地走了。

“江老师,今天多亏你朋友了。”实习生抚着胸口说,“这个点我从公司出来肯定连车都打不到。”

“下次看你还这么粗心不?”雪容一边敲了敲她的脑袋,一边往孟良程远去的方向看了看。他怎么会一个人来这儿的?是知道她也在这儿,还是巧合?

还没来得及细想,另一拨相熟的记者就到了,她只得打起残存无几的精神,再度堆起满脸的笑容。

如果是个普通观众的话,她也许会觉得这场音乐节很好玩很热闹,可身在其中,她没有一秒钟不在希望它快点结束,让她能快点回到家里,换上睡衣窝在沙发的一角,随便吃点零食看点电视剧都好。

接连几个摇滚乐队的演出结束以后,舞台后方燃起了闭幕的烟花,雪容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一个人站在舞台背后的工作帐篷前,看着漫天姹紫嫣红的花火亮了又暗,最终归于平静。

技术人员拆台的时候,她终于完成了工作,走到场地外围的花坛边,开始啃晚饭的三明治。

“工作这么卖力,也没个庆功宴什么的啊?”孟良程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她,笑眯眯地从黑暗里走出来,坐在她身边。

雪容一惊,放下了手里还剩的半个三明治。

“今天多谢你了。”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又道了次谢。

“你说过了。”孟良程笑得愈发轻松写意,“小事一桩,用不着说那么多遍吧?”

雪容尴尬地跟着笑了笑,“你今天来看演出?”

“是啊。”孟良程很随意地往场地中央的舞台指了指,“第一次看露天的音乐节,没想到效果这么好,这么high。”

“那就好,我们公司第一次办这种活动,本来还怕没人来呢。”

“怎么会呢,网上早就炒得很热了,票都买不到,我这还是买的黄牛票呢。”

“是吗?”雪容随声附和道,“是听说票卖得挺好的。”

“本来晓琪也要来的,可惜她感冒了,浪费一张票。”孟良程说起林晓琪的口吻再自然不过,雪容倒反而愣了,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了低头小声说:“那是挺可惜的。”

“上次听说你见过晓琪?”孟良程问。

“嗯。她刚好去采访我们的一个活动。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转去做记者了。”

“就你去C城没多久以后。她有一次到我们公司附近采访,急着赶回去写稿又打不到车,就找我送她,我们俩才……”他声音微微低了下去。

“……哦。”

“以前注意力都在你身上,越是得不到,越是在乎,有点钻牛角尖了,从来没发现晓琪也是个挺好的女孩子,性格爽快,也没什么脾气,对我又好,所以……”

“嗯。”雪容点点头。她其实挺能理解孟良程的,毕竟她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女朋友。

孟良程赶紧补充道:“我不是说你不好啊……”

“我知道。”雪容笑了笑,“你说得都对。”

“嗨,咱们别说这些了,我送你回去?”孟良程问道。

“啊?不用了。”雪容慌忙拒绝,“我等下打车就行了。”

“这儿打车要走很远呢。天又这么冷。”孟良程说着就拽住她的胳膊肘,“走吧。”

“真不用了。”雪容抽出自己的手臂,“待会还有活要干呢,你早点回去吧。”

孟良程犹豫了一下,只得作罢了。

往外走了没两步,他忽然转头回来说:“雪容,咱们还是朋友吧?”

雪容点点头,“当然。”

“那就好。”他笑笑,“看来我人品还不算太差。我走了,保重啊。”

他的笑容带着她熟悉的轻松和愉快,却又平添了几分自信坦然。

雪容笑着再一次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所有的观众和乐队都走了以后,雪容还要陪着技术人员把舞台拆掉,再盯着设备运上卡车才能离开,走出公园打车时已经半夜两点了。

一个人站在空旷黑暗的公园门口,她其实是有点怕的,吹着冷风暗自后悔刚才不应该逞强让其他同事都先回家了。

她翻出手机想给陈洛钧打电话,但看看时间,还是放弃了。

雪容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三楼。

家门口走廊上的路灯坏了,她在黑暗里摸来摸去也找不到钥匙,机械地翻了半天包,大脑都快当机了,刚想起来拿出手机,准备照一下亮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容容”,吓得她差点把包都掉在了地上。

回头一看,陈洛钧坐在通往楼上的台阶上,脸色在她手机泛白的荧光下显得很是疲惫。

“你怎么在这?来了多久?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她惊讶地问了一大串问题。

陈洛钧晃晃手里的手机,“没电了。”

说着,他站起来,走到雪容面前,见她还愣着便皱眉问:“还不开门?”

“哦。”雪容这才反应过来。

两人进了房间,雪容扔下包包便倒在了沙发上。

“这么累?要睡就到床上好好睡。”陈洛钧在沙发前蹲下,拍拍她的脸颊说。

“不要嘛。懒得动。”她哼哼两声。

“这样睡当心受凉。”陈洛钧晃晃她。

“讨厌。”雪容一边撅嘴,一边却忍不住笑着坐起来,闭着眼睛冲他伸出胳膊。

他叹叹气,把她从沙发里拉起来,牵到房间里。

“不对,我还没有洗澡呢。”雪容睁开眼睛,自己从橱里拿了换洗衣服走到洗手间里,胡乱洗了个澡,拉开门看见陈洛钧等在门口,便又闭起了眼睛,被他再度牵回房间里,重重地趴在床上。

她其实没有睡着,只是迷迷糊糊地听见他的脚步从远到近,在她的床边坐下,接着脑后便穿来一股热风。

“头发都不吹就睡觉。”

他温热的手指穿进她发间时,她不由地颤抖了一下,绷紧了身体。

只是很快的,她开始放松下来,不知是因为头顶不断传来的热风,还是因为他偶尔碰到她脸颊的指尖的温度。

她的头发慢慢干燥起来,人也慢慢地越来越疲乏,还没等头发吹干就睡着了。

陈洛钧关了电吹风刚站起来,却没想到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没站稳,栽倒在了床上。想把她的胳膊拉开,又不敢使劲,被她像八爪鱼一样牢牢缠住,动弹不得。

他叹了叹气。她一直喜欢用这种姿势抱着他,好像从来都不太清楚自己这种亲昵的举动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折磨,每每搞得他心猿意马,呼吸困难。

她柔软的身体带着暖暖的温度和微弱的香味,贴着他的皮肤也光滑而细腻,头发不时蹭在他的脖子上,他只能僵直地躺着,极其艰难地调整呼吸,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很快就全身都麻了。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她却忽然醒了,睁开眼睛看见是他,怔忡了一下,脸一红,松开了紧紧抱着他的手脚,往后退了退,转身贴到了床沿边。

“你是不是要回家了?”她怯生生地问。

“过来。”他摇摇头,又把她拽回来抱在怀里,拉开她的胳膊环在自己腰上,心满意足地闭起了眼睛。

怀里的人好像从未如此贴近过,又好像从未离开过,那满满的触感渐渐把他心底里的空洞一点点地填充了起来,温暖几乎快要溢了出来。

“阿洛?”

“嗯?”

“阿洛。”她只是又叫了一声,却什么都没有说,一下子就又睡着了。

不知道是因为实在太累,还是因为有个温暖的身体一直贴着她,雪容这一觉睡得很沉,醒过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雪容睁开眼睛,有点惊讶地发现陈洛钧还没醒。她印象中他似乎一直睡得比她晚很多,起得又比她早很多,很少有睡到中午的时候。

她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小心翼翼地探手摸了摸他额头,发现他烧得滚烫。

陈洛钧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雪容。

“你发烧了。”她摸摸他的手心,果然也烫得吓人。

他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似的,依旧睡眼惺忪地看着她。

“我去帮你倒点水。”雪容下床倒了杯温水,又拧了条凉毛巾才回来,却发现陈洛钧已经坐起来穿外套了。

“你干嘛?”她惊道,“生病了还不好好躺着?”

他低头一边系纽扣一边摇摇头,声音沙哑地几乎听不清:“我要走了。”

“去哪儿?”

“今天要进一个电视剧的剧组。”他站起来,径直往洗手间走,边走边问:“有没有新的牙刷?昨晚被你按在床上,连牙都没刷。”

雪容脸一红,又被他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悻悻地找了新牙刷新毛巾出来,一言不发地塞到他手里。

他刷牙洗脸的时候,雪容就站在门口看着。“今天一定要走吗?”

他一边擦脸一边点点头。

“可是你都病了。”

“没事。”

“非去不可吗?”她又不死心地问。

他把毛巾挂好,淡淡地说:“今天不去就不用去了。”

雪容叹了口气,“那剧组在哪里?”

他说了个南方的小城,要飞两个多小时才能到。

雪容气结地站在洗手间门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绕过她往门口走,“下午的航班,我先走了,还得回去收拾行李。”

雪容还赌气般地站在洗手间门口,皱着眉头不想说话。

“过来。”他对她张开双臂。

她哼一声。

他只得放下手臂轻声说:“那我走了。可能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说着,他弯腰换好了鞋,直起身来远远地看了她一会儿。

雪容往他的方向迈了两步,想了想又停下来,低头踢着脚边的沙发。

陈洛钧叹叹气,转身拧开了大门,放慢了动作走出去。

雪容咬着嘴唇听见门锁“咔哒”一声关上,顿时就开始后悔了。

她是很生气,气他消失了这么久,现在只看了她两眼就要走,更气他明明烧得东倒西歪还要去赶飞机。

可还要再等半个月才能再见到他……

她顾不得再生气,飞奔到门口,想要追上他再说两句话,一开门,却发现他就站在那儿,见她出来,笑着对她又一次伸出了胳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发烧,他的怀抱格外温暖。

“记得吃药知不知道?”她瓮声瓮气地交代,“还要按时吃饭。”

“嗯。”他的脑袋压在她头顶蹭了两下算作点头答应了。

“阿洛。”

“嗯?”

“是不是很重要的戏?很重要的角色?”

他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其实只是个很不重要的戏,很不重要的角色,但是他非去不可。

她换了个问题,“真的……不去不行吗?”

这次他还是没有回答。

她其实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只得沮丧而无奈地把他抱得更紧。

“哦对了。”雪容忽然想起什么,放开他跑回房间里,拿了个玻璃瓶又跑回来,“这个是C城的特产,是一种药油,听说用来按摩的话,会很热很舒服的,我早就带回来了,一直没来得及给你。你回头试试看吧。”

他接过来看了看,又捏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才抬头问:“我自己怎么试?”

“呃……”雪容挠挠头,“也是哦……我买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他又低头摩挲着瓶身,仔细地把标签上的说明都看完了,把玻璃瓶又还给她,“放你这里吧。下次你帮我试。”

雪容红着脸点点头。

他亲了亲她的脸颊,这一次是真的告别离去了。

雪容照例一个人去菜场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做完家务以后就在书桌前埋头看齐诺的第三本书,完全不知道陈洛钧飞到两千多公里外的片场,却发现本来属于他的角色硬生生被别人抢了,只得连夜再坐火车回来。

他只买到了硬座票,挤在一排三个座位的中间,默默忍受着两边乘客扯着嗓门打牌的嘈杂声。

雪容在快到半夜的时候给他发了条短信:“还在发烧吗?有没有吃药?开工了辛不辛苦?”

他认真揉了揉眼睛,考虑片刻才把短信发出去:“已经吃药了,没事。明天才开工,今晚可以好好休息。”

她很快回过来:“那赶紧睡觉喽,我也要睡啦,明天要上班呢。阿洛晚安!”

他简短地回了句晚安,想去倒杯热水,看了眼走道上两个被摞在一起当做临时牌桌的纸箱,便还是靠回椅背上,裹紧外套,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

田云的电话打来时,他刚开始迷糊,看到她的名字,只得硬着头皮绕过牌桌和把走道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找到一个还算安静的角落。

“对不住对不住。”田云一开口就道歉,“我也是刚知道换人了。赵毅良那个小子太不靠谱……”

“没事,算了。”陈洛钧早已经没了脾气。

“那你现在在哪儿?”

“回来的火车上。”

“什么时候到?”

他算了一下,火车要坐将近三十个小时,“后天早上吧。”

“那你回来好好休息,回头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田云像是在安慰他,“那个什么破角色,咱们还不稀罕呢。找个比它好八倍的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权当相信她了,“行。”

挂了电话,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明明已经心力交瘁,却一夜无眠。

雪容再一次听到陈洛钧的声音,是两天后的一大清早。

她正在上班的路上,接到他电话的一瞬间心就拎起来了。实在是因为他很少打电话给她,搞得她看见他的来电,总是觉得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

还好,他只是听起来格外疲惫而已,语速慢得有些不正常。

“昨晚……熬了个通宵。”他说。

“这么辛苦?”

“通宵也很正常。”他轻描淡写地说。

“可是你本来就不舒服。”

“没有。我早就好了。”

“那什么时候能回去休息?”雪容有些担心地问。

“快了。”

“那……拍摄还顺利吗?”

他沉默一下,“还行吧,挺好的。”

她意识到事情肯定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正在犹豫的时候,忽然听见电话听筒里传来很长的一阵汽车喇叭声。

雪容蓦地停下脚步,奇怪地四下张望。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幻听了,不然怎么会把近在耳边的喇叭声当做是从千里之外的他那头传来的。

陈洛钧则躲在她马路对面的一个书报亭后面,一身冷汗地看着她狐疑而诧异的眼神。

“对了,下星期你陪我回B城吧。”他飞快地找了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果然面露难色,站在路边呆呆地等着红灯,迟迟没有回应。

雪容知道下周末是他爸爸的六十岁生日,他肯回去,实在是意外的惊喜,可是她自己完全没有回去见他家里人的心理准备,又怕自己的出现让他难堪,愣在路边,不知该怎么回答。

陈洛钧意识到她的纠结,很快就补充道,“你不用去吃饭,只要晚上到B城,我结束了去找你。”

雪容一边思考,一边跟着人流过了马路,下楼梯往地铁口里走去。

他从书报亭后面走出来,没敢再跟上去,只是站在地铁的楼梯口看着她很快被人群淹没的小小身影。

“好。”她还是答应了,“星期几?我去定机票。”

“星期六晚上。你机票定好了告诉我,我找人去机场接你。”

“不用了。”雪容说,“A城过去的飞机应该是晚上八点到,我从机场出来直接去饭店等你。你回头告诉我哪个饭店,地址在哪里就行了。”

说完这番话以后,雪容自己都有些呆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让工作时安排实习生干活的口气冒了出来。

可他对于她的重新安排没有任何异议,二话不说地就告诉了她地址。

“那……我星期天回来?”雪容又问,“你是跟我一起回A城还是要回剧组那边?”

他愣了愣。

他其实本来根本没打算让她跟他一起回B城的,更加没想好接下来的安排。

“我暂时还不知道。”他只得糊弄一下。

“哦。那我先定我一个人回来的机票了哦?我下周一还得上班呢,最近领导在休产假,我不能请假的。我订完机票把航班号告诉你,到时候如果你也回来的话,就再定跟我一班的飞机好啦。”

她语速飞快,他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只好顺着她“嗯”了一声。

“你要不要给你爸买什么礼物?要我帮你从这边买吗?”雪容又问,“你那里应该没什么大商场吧?你人又走不开……”

“容容。”陈洛钧打断她有些紧张的自言自语。

“啊?”

“你人去就可以了。”

“……哦。”

“我只是想要你去陪我。”像是怕她听不懂似的,他又强调了一遍。

她一瞬间忽然觉得热血沸腾,觉得自己好像是个伟大的女骑士,要把他从龙潭虎穴里解救出来一般。

“嗯。我去陪你。”她放软了声音,重复着他刚才的话,“地铁来了,我得上车了,回头再跟你联系哦。”

“好。”他点头,“路上当心。”

雪容挂了电话挤上地铁,回味着刚才那个电话,越想越觉得奇怪。

陈洛钧似乎从头到尾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跟她说话的口气也前所未有的小心,更可疑的是,他竟然肯向他爸低头了。

她猜到他一定受了什么挫折,可是又不敢问,怕自己在他的伤口再撒一把盐,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现,每天乐呵呵地跟他说晚安,叮嘱他不要太累太辛苦。

一整个星期,雪容都在担心陈洛钧会不会不喜欢那样隆重而正式的应酬场面,怕跟他爸的见面会不欢而散,可到了B城才发现,他永远都有她没见过的一面,她永远都低估了他。

她的飞机晚点了,虽然陈洛钧还是找人去机场接了她,但一路拥堵,车子开到酒店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接她的车停在酒店对面,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她一开始看见的只是酒店门口一大堆拥挤的人群,定睛看了半天,才在人堆里找到陈洛钧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站在旋转门外面,挨个跟离场的客人握手道别。

雪容下了车,走到一片离他稍微近了一点的树影里,远远地看着他。

那么多人从酒店的大堂里涌出来,都要挤到门口跟他握个手,寒暄两句才能放心离开。他一直在微笑着,游刃有余,气定神闲地跟每个人点头示意,不时地说点什么,一派宾主尽欢的祥和气氛。

当年那个跟爸爸一言不合就摔门走人的少年已经变得如此成熟,雪容从没见过他这么意气风发,八面玲珑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直到他送走了所有的客人,看见了站在马路对面的雪容,一边快步走过来,一边随手扯掉了自己的领带时,她才终于敢相信,眼前这个人真的还是她的阿洛。

“来了?”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笑了笑,“路上还顺利吗?”

“嗯。有宾利坐,当然顺利啦。”她还是有点认不出他似的,抬头盯着他看了很久。

他刚才举手投足间的自信还没有褪去,亲昵地揽住她的肩膀,大力地吻了吻她的脸颊说:“饿不饿?我们去吃宵夜?”

他很少在外面跟她如此亲密,她愣了愣,那股奇怪的陌生感又浮上心头。

“我不饿。”雪容说,“你家里人呢?”

“我爸早就喝多了。我妈陪他回去了。”他笑着说,“他们回新买的别墅了。我们去我们家原来的旧房子。”

“哦。”雪容点点头,“那你是不是也喝了不少?”

他摇摇头,拉开车门让雪容上车,自己也坐进去以后才说:“没事。已经吐过了。”

借着车里不太明亮的灯光,雪容这才发现他的眼睛里全是红红的血丝。她有些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坐近了倚在他的肩上。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又吻了吻她的额头,似乎这才终于放松下来,关上灯,整个人都陷进了椅背里。

一路上他都没有再说过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雪容的头发。

窗外B城的夜景对雪容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了,她很久没有回来,每看到一片新的高楼大厦都要情不自禁地诧异一下。

“容容,如果让你跟我回来,你愿意吗?”陈洛钧忽然问。

“回来做什么?”

“回这里生活。”

雪容说不出答案。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她上大学考到A城那天起,就已经把那个有他的城市当成了家,从没有考虑过要换个地方生活的问题,如今自己在那边的工作也一切顺利,更加没有想过要回B城定居。

直到车子开到了陈洛钧家楼下,她都没有想好答案。

虽然陈洛钧强调自己没喝多,到了家门口却站都站不稳,连钥匙都插不进锁眼里去。

“我来我来。”雪容把他手上的钥匙骗过来,拧开了大门。

他口中的“旧房子”也豪华地超乎她的想象,单是随便挑上几件家具,估计都抵得上他们海棠花园那套房子了。

她想到安迪带她去的那套陈洛钧住的

地下室,更是百感交集,心头酸涩。

陈洛钧没看出来她的心思,只是把她带到了自己原来的房间说:“你晚上睡这儿。”

“那你呢?”

“我睡客房。”大概是酒的后劲上来了,他开始有些呼吸沉重,靠在墙边不时地皱着眉头。

“你一个人行不行?”她有点担心地问。

他点点头。

雪容还是不放心:“我等你睡了再说。”

陈洛钧也没有异议,只是带着她去了客房,胡乱洗了个澡,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雪容坐在床头,看他很快就睡着了,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才放下心来,悄悄地关上了门。

她还是第一次来他的家,见到他的房间。

他房间里的东西很少,桌上橱里都空空荡荡的,一眼就能看出主人很久没有住过了。

床头有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大概才十一二岁的样子,骑在脚踏车上,笑得眉飞色舞。那日后鲜明的轮廓还没有完全长开,只是稚气十足的一张脸,却有着她从没见过的烂漫天真的笑容。

她洗完澡爬到他的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才看着这张照片渐渐睡着了。

半夜雪容醒过来,觉得有些口渴,下床想找点水喝,刚拉开一条门缝,就被外面夹着浓烈烟草气味的空气呛得差点咳出了声。

她捂住口鼻,探头出去,意外地发现客厅里的电视机亮着,陈洛钧坐在沙发里,沉默而认真地看着电视上的画面。

那是他自己当年在台上的录像。偌大的舞台上,他是那个万众瞩目的焦点,明亮的追光灯打在他的身上,整个人丰神俊朗,雄姿英发。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当年这台让他一夜爆红的舞剧,忍不住看了很久。

他当时那么年少英俊,身形那么灵动,满场的灯光也亮不过他的双眸。

那样光芒四射的他其实有点陌生,却又如此熟悉,让她的心跳一下子就变得飞快。

而面前的他则深深陷在沙发里,面色凝重,忧郁地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陈洛钧� ��有开声音,就这么默默地看了很久,聚精会神到雪容站在他身后半天了,他才蓦地醒过神来,慌忙掐灭了自己手中的烟。

“你怎么起来了?”他有些意外地一边皱眉,一边赶紧关了电视。

电视的微光一下子湮灭了,房间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里。

雪容摸索着在他的腿上坐下,把脸埋在他的肩头。

“酒醒了?睡不着?”她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背。

他没说话,只是略显僵硬地低头抱住了她。

“阿洛,你当年那么红,为什么忽然就不跳舞了?”她趴在他耳边问,“是因为你的伤吗?”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听安迪说你这两年戏演得挺少的?”她问得愈发小心。

他的沉默像一片黑云,压得整个房间都像失去了氧气一样窒闷。

“你不想说就算了。”她心疼地摸摸他的脑袋,“你今天问我愿不愿意回来这里生活,是什么意思?”

他考虑良久,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回来不好吗?”

雪容想了想,“如果是你自己想回来,我一定跟着你。可是你自己一点也不想回来,对不对?我知道你一点也不想跟那些人喝酒,陪那些人笑,过今晚那样的生活。”

黑暗里她的话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一支锋利的箭,箭箭戳在他的心窝上,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你不懂。”他苦涩地一笑,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臂。

“我是不懂。可是我知道,我的阿洛才没有那么容易放弃。你说过的,自己选的路,不管多难都要走完它。”

他阖上眼睛,仰面靠在沙发背上。

他拿什么去走完自己的那条路?他已经疲乏入骨,仿佛一头困兽,四处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也找不到出口。他不介意演最不重要的角色,不介意只能住在地下室里,不介意自己拿着最低的工资吃着最难以忍受的苦,但他介意的是,他不能让她跟他一起沦落。

他的容容。

如果说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是要给她幸福。他所谓的梦想在现实面前根本一钱不值。

“我才不要回来,你要是愿意让我一个人留在A城的话,你就回来吧。”雪容笑着拍拍他的脸颊,“好啦,快回去睡吧。就当今天晚上什么都没说,睡醒了,明天又是一条好汉。”

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算是配合她。

雪容从未见过他这么颓废沮丧,早已经黔驴技穷,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好在他自己收拾了心情,站起来说:“你先去睡吧。我去洗个澡,马上就睡。”

雪容乖乖地回到他的房间里,关上房门以后就趴在门上,屏息凝神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客厅里安静了很久,他的脚步声才渐渐响了起来。

他走到她门口的时候停了停,雪容怕他会进来,赶紧跳上床盖好被子。

他却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脚步声便缓缓地远去了。

她却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

第二天雪容是被早饭的香味引诱醒的。

她揉着眼睛找到厨房,发现他买了她最爱吃的鸡汤小馄饨回来。

“你这么早起啊。都不用睡觉吗?”她俯下身,使劲闻了闻熟悉的鸡汤味,满足地大叹,“好香啊……”

“刷牙洗脸去。”他把她往外推。

雪容乖乖地跑回房间,飞快地刷了牙洗了脸,又一路小跑回到餐桌前坐下。

陈洛钧的脸色不太好,眼睛布满血丝,还有些红肿。

“我的机票是下午的,你呢?”雪容一边吃早饭一边打量他的神色说。

“跟你一起回去。”他轻描淡写地说。

“哦。那还早呢,你待会再去睡个回笼觉吧。”

“不行。待会还要去个地方。”他摇了摇头,吃着自己面前一碗什么料都没有的白粥。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也要去啊?”

他很奇怪地看看她,“当然了。”

她低头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馄饨好好吃。可惜你又不吃。”她掩饰道。

出租车开到快郊外的时候,雪容才意识到他要带她去哪儿。

“阿洛……”她紧张地握住他的手。

“待会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问,知道吗?”他捏捏她的手嘱咐道。

雪容忙不迭地点头。

他带她在高墙边的一扇小门前停下来,早有人等在那里,见他们来了,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便领着他们往里走。

一路上雪容都不敢说话,连大气都不敢喘地跟在他们后面,紧紧地抓住陈洛钧的手指。

他们经过了重重关卡,绕了很多个圈才走到一间楼顶的办公室。

下面是高墙里的一块小小空地,深秋的淡淡阳光照在水泥的地面上,反着微弱的光。

在三三两两的人群里找到爸爸时,雪容捂住了嘴巴,眼泪倏地流了下来。

爸爸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她怎么看,也不能把楼下那个干枯瘦小的老人跟记忆里笑眯眯的爸爸联系在一起。

她明白爸爸不肯见她,一定是怕她伤心,却没有想过现实比她的想象还要残忍一万倍。

看着看着,她便再也不忍心看下去。

陈洛钧及时从身后抱住了她,把她的脸揉在自己胸前。

她抓住他的衣襟无声地哭泣,哭到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不记得是怎么离开那里,怎么上了回市区的车的,只觉得自己脱了力,只能倚在他的怀里,连一个手指头也动不了。

车子开上繁华的主干道上后,她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饿了。”她第一句话就说。

“我姑姑让我们中午去她家吃饭。不过你要是不想去,我们就自己去吃午饭。”陈洛钧很谨慎地征询她的意见。

她犹豫了,“我眼睛这么肿……”

“那就不去了。你想吃什么?”

她还是没答应,“可是你也难得回来一次……”

纠结半天,她才终于说:“还是去吧。我也好久没见到陈老师了。”

陈老师家没有搬,正赶上周末,艺校大院里全是各种乐器叮叮咚咚的声音。

他们刚走进院子里,陈老师就迎了出来,亲热地一把搂住雪容,“哎呀,这么久没见,容容又漂亮了。”

雪容红着脸叫了声“陈老师”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陈老师搂着她进了客厅,一边忙着倒茶拿零食,一边笑眯眯地说:“你这丫头也真是的,这两年洛钧逢年过节都不回来,你也跟着不回来看我们啦?小时候在我们家吃了那么多顿饭,都忘记了?”

雪容看了陈洛钧一眼,还没来得及答话,他便抢着说:“是我拖着容容陪我待在那边的。”

“我就知道是你。”陈老师戳戳他的额头,“自私得不得了。去,你姑父的君子兰最近好像不太好,你去帮他看看。”

陈洛钧犹豫了一下,只得往后院走。

陈老师在雪容身边坐下,端详了她半天,才摸摸她的脑袋说:“这次多亏你劝洛钧回来了。他爸爸不知道多高兴呢。”

“我什么也没说,是他自己要回来的。”雪容赶紧澄清。

“就算他自己愿意回来,还不是为了你。”陈老师冲她心知肚明地笑笑,又问道:“去看过你爸爸了?他怎么样?”

雪容低下头去,勉强说了句“还好”。

“哎,你这孩子也太倔了,虽然当年你爸爸出事的时候我正好在国外,但是你打个电话给我,我怎么样也能帮上点忙啊。结果等我回来才知道这件事,你又已经回英国了。”

“那时候什么都想不到。”雪容黯然地说,“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陈老师拍拍她的肩膀,“当时也实在是太不巧了,洛钧他正好……”

话说到一半,门铃声响了起来。

“你先坐一会儿,我十一点的学生来了。”陈老师匆匆站起来去开门。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跟着妈妈走进来,看见雪容,害羞地笑了笑。

“来,莹莹,这是我以前的学生,容容姐姐。”陈老师指指雪容说。

雪容站起来,对小妹妹笑了笑。

“容容姐姐可厉害了,英国留学回来的,现在在A城工作呢。”陈老师很得意地说着,可雪容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她刚才只说到一半的话。

当时陈洛钧到底怎么了?

她在他的生命里缺席了太久,有的课现在想补都补不回来。而往事就像一个潘多拉的盒子,她连打开探寻的勇气都没有。

陈老师开始上课了以后,雪容悄悄地走到了后院。

陈洛钧正蹲在角落里用喷壶在给君子兰浇水,他似乎没有意识到雪容就在他身后,只是聚精会神地料理着手底下那盆花。

秋日明亮而温暖的阳光,身后断断续续的琴声,他在浇花她在看,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他们最初的起点。

有那么一会儿,她忽然觉得他们回到这里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用为了梦想打拼得头破血流,也不会为了现实而灰心丧气。就在这儿养花弹琴,一不小心白头到老,说不定会是更完美的人生。

“想什么呢?”陈洛钧放下手里的喷壶,转身往她这边走来。

雪容笑着摇摇头,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没什么。”

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她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小声问:“阿洛,这种种花种草的事情,等你老了再慢慢做吧。我现在还是喜欢看你在台上的样子。”

他搭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沉默了片刻,才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她知道,他这一个字,就是绝不会反悔的承诺。

回程的飞机上,几乎一夜没睡的陈洛钧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他呼吸平稳地睡着,脸庞的轮廓在机舱暗淡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柔和。

雪容半侧着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她以前也爱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看他,不时地摸摸他的脸颊,拽拽他的头发。

他平静的睡颜如此熟悉,仿佛她有生以来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眼前这样一幅画面。

她喜欢他,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直到现在,已经如同日升日落,潮汐变换一般,自然而不可抗拒。她一切的烦恼,都是因为不自量力地想要违背自己的心。

她轻轻地抬起手,把手掌贴在了他的脸颊上,看着他小声地说:“阿洛,我知道,我们在一起还是有好多问题解决不了。说不定我们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还是会像原来那样,哪儿也到不了。可是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怎么办?”

他睡得很沉,胸膛随着呼吸规律地起伏着。

她趴在他的胸前,搂住他的腰,“那我们就一直走,走到走不下去的那一天为止,好不好?”

他依旧沉沉地睡着,没有反应。

她闭起了眼睛,贴紧了他的心跳,“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终于把欠江海潮的钱还清那天,已经快到年底了。

江海潮死活不肯要雪容的钱,直到她差点打算丢下钱就跑,才勉强收下了。

“我帮你存着做嫁妆好了。”江海潮很不自然地接过包着钱的信封。

“那随便,反正我现在无债一身轻了。”雪容耸耸肩,“蹭饭也蹭得心安理得一点。”

江海潮拿信封敲敲她的头:“那你还站在门口?进来洗手准备吃饭。”

“这么早就开饭?”雪容惊讶地问。

“不早了。是你来得晚。”江海潮指指玄关的钟,“都六点了。”

雪容厚着脸皮笑道:“哎哟对不住啦,我在家赶翻译的稿子,一不小心就出来晚了。”

“小姑姑!”糖糖从房间里奔出来,一把抱住雪容的大腿。

雪容早有准备地从包里掏出一袋自己烤的曲奇饼干:“这次是巧克力味的,喜不喜欢?”说完又抬头对江海潮说:“我听你的,绝对少糖少油,你女儿一天吃两块不会怎样的啦。”

糖糖攥着纸包,也眼巴巴地看着江海潮。

“吃完饭再吃。只准吃一块哦。”他只得妥协地揉揉糖糖的脑袋。

“好。”糖糖大力点头。

“糖糖,你爸爸这么凶,你还是跟小姑姑回家吧好不好?小姑姑家还有好多曲奇饼干,还有小熊糖呢。”雪容蹲下来逗她。

糖糖很是纠结地看看她,又抬头看看江海潮,小眉头皱成一团地摇摇头。

“为什么不好呀?”

“妈妈出差去了,爸爸一个人在家害怕。”糖糖认真地说。

雪容差点笑倒在地上,“你爸爸怎么会害怕?再说了,谁说爸爸一个人啊,不是还有乐乐吗?”她指指坐在宝宝椅上好奇地看着他们的糖糖弟弟说。

“乐乐太小了。”糖糖说,“还要吃奶呢。”

“好了好了,赶紧吃饭了。”江海潮一手牵着糖糖,一手拖起雪容,“你们俩一边吃一边聊好不好?”

雪容笑着站起来,“嫂子去哪儿了?怎么把娃都丢给你一个人了?”

“我找你来就是当保姆的啊。她们乐团演出去了,要下周才能回来。阿姨今天又有事,做完饭就回家了。”

“哇,那江总你岂不是一个人要管两个小魔头?这么惨?早点跟我说嘛,我昨天就过来帮你带娃了。”

“怕耽误你周末二人世界。”江海潮笑笑。

“不会啦。我才没有人陪。”雪容还是笑眯眯地说,“洛钧这一个月天天都在演出,每个星期就休息一天,周末还要下午一场晚上一场呢。”

其实又何止这一个周末,不久前她的生日也是一个人过的。她都不知道是应该为他高兴,还是该为自己叹气。

好在她已经学会了自得其乐,不管是一个人对着电视吃饭,还是现在这样被糖糖缠着一边讲故事一边吃饭,都觉得别有一番乐趣。

“海潮哥哥你真有本事。”一顿饭吃得雪容口干舌燥,“一个是什么都要问为什么,还有一个话都说不清楚,你怎么能一个人搞定两个的?”

江海潮摊摊手,“我也不知道。”

“光是看你喂乐乐吃饭我都一头汗。”雪容大叹道,“想不到江总你对付娃也这么厉害。”

“小姑姑小姑姑。”糖糖爬到雪容腿上,“你晚上不要走了好不好?”

雪容看一眼江海潮,“好。那你跟小姑姑睡客房喽?”

“嗯。”糖糖使劲亲她一口。

江海潮给了她一个“感激涕零”的表情。

雪容陪糖糖疯了一个晚上,最后哄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比她还要筋疲力尽。

她们俩很快就一起睡着了,直到雪容被自己的手机吵醒,才发现刚十点半而已。

她把手机按成静音,走到房间外面才接起来。

“在你哥哥家?”陈洛钧问。

“嗯。你怎么知道?”

“听你说话这么小声就猜到了。”他笑笑,“什么时候回家?”

“今晚不回去了。”雪容继续压低声音,“我现在任务艰巨啊。要给人当保姆。”

“啊?”他有些意外。

“怎么了?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他踌躇了一下,“只是……最后一场演完了。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雪容犹豫了。

整整一个月来,他只有周一是没有演出的,而不巧的是每个周一都是她们公司跟英国的总部做汇报的日子,她总是要加班到很晚,所以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面了。

“没关系,我明天开始就没事了。不急。”陈洛钧倒是很快回过神来。

可是我很想见你啊,现在就想。

这句话雪容酝酿了半天,还是决定不说了,“那我这两天下班早的话给你打电话?”

“好。”

“你早点回去,好好休息吧。养足了精神再来见我。”雪容笑了笑。

“嗯,好。”他不知道是不是累了,说话的声音格外柔软温和,“你也早点睡觉吧。别玩太疯。明天还要上班。听说要下雪了,记得带伞。”

挂了电话,雪容捏着手机站在走廊上愣了一会儿。

书房的门缝里透出灯光,她小心翼翼地敲敲门探头进去,发现江海潮正对着电脑神色严肃地工作。

“这么晚还在干活啊?乐乐睡着了?”她小声问。

他点点头,“白天哪有时间。”

“当爸爸好辛苦。”雪容由衷地感叹道,“希望糖糖长大了不要像我一样欺负老爸。”

“我也难得一个人带他们。”江海潮谦虚起来,“平时都是他们妈妈带得比较多。”

“哦……”雪容低头在门口蹭了蹭脚,“那个……”

“要出去?”他很善解人意地问,“听到你接电话了。”

“哎呀呀,江总你要不要这么犀利啊。”雪容脸红起来。

“去吧。糖糖应该也睡着了。明天早上醒了我就说你上班去了。”

雪容更不好意思了,“算了算了,这么晚了,外面又冷。”

她往门外退了一步,“我回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哦。”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人说破心思以后,反而有点害怕面对自己的心了。

“对了容容。”江海潮叫住她。

“嗯?”她走回去。

“你爸爸……是不是一直不肯见你?”江海潮字斟句酌地问。

雪容点点头。

“你别怪他。他应该也是不想影响你,耽误你的时间跟工作。”他柔声安慰道。

“嗯。我知道。”雪容抬起头笑笑,“我都习惯了。”

江海潮陪她笑了笑,“我一直在想办法托关系,看看能不能照顾你爸一点,不过B城我实在不熟。”

“没关系的。”雪容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洛钧有个朋友认识那边的管教干部,会帮忙的。”

“那就好。”江海潮点点头,“快去睡吧。”

雪容走回房间,可是再躺下去以后,就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她看着天花板折腾了半天,终于又一次爬起来穿上了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路过书房的时候,她推开门,冲江海潮尴尬地笑了笑。

他心领神会地笑笑,压低了声音说:“路上小心。”

一出门,雪容就有点后悔了。

夜半的寒风呼啸而过,冷得几乎要把人的骨头血液都冻起来。

她戴起羽绒服的帽子,裹紧围巾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给陈洛钧打电话。

他的电话是忙音,她只好先挂掉,一口气快步走到小区门口。

这个小区本来就安静幽深,冬天的马路上人烟愈发稀少,雪容老远就看见一辆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和站在车边的身影。

那个人低头看着手机,似乎也在打电话。

雪容还没看清他的样子,就已经下意识地心花怒放。

她的手机紧接着响了起来,轻快的铃声划破冰冷寂静的黑夜。

陈洛钧在马路对面错愕地抬起头来,看见站在路这头的雪容,便会心一笑。

雪容跑过去,“你怎么来了啊?”

“你怎么出来了?”他反问道。

“是不是想我啊?”雪容又问。

他笑着把她羽绒服的帽子拉拉紧,“走吧,送你回家。”

说着,他就走到路边准备打车。

“我要坐这个。”雪容跳到他自行车的后座上。

“这么冷的天,打车走吧。”陈洛钧皱皱眉。

雪容耍赖,“不要,我就要坐这个。人家都没坐过你的车。”

陈洛钧只好走回来,把她的帽子又紧了紧,骑上了车。

雪容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隔着厚厚的棉衣,他的呼吸声闷闷的。

“这出戏结束了?”雪容问。

“嗯。”

“演得开心吗?”

他没有片刻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会心地笑起来,又问,“那你是不是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嗯。”他答应了一声,胸腔随着说话的节奏微微起伏着,“暂时没什么事了。”

“哇,那你答应我要给我做一个月饭的,终于可以开始了哦?”

“嗯。”

“明天开始。不许赖皮。这可是我的生日礼物来的。”

“知道了。”

雪容消停了一会儿,又紧了紧抱着他的胳膊,“阿洛,唱首歌来听。”

“……”

“唱嘛,我现在这个位置,听得比较清楚。”

“……不会唱。”他断然拒绝道。

“骗人,你肯定上过什么发声练习课,怎么可能不会唱歌。”

“……”他继续无视她。

“唱不唱?”她偷偷摘了手套,把一双不是很热的手伸进他衣服里面。

他一个激灵,车头也跟着歪了歪,还好路上没有其他车,没发生什么事故。

“快唱嘛……”她继续用手挠着他的肚皮。

陈洛钧忍无可忍地停下车,把雪容赶了下来。

“你坐前面来。”他绷着脸说。

“哪里?”

他指指自行车的横梁。

“不要。”雪容哼哼一声,“你想让我帮你挡风啊。”

“你在后面老捣乱。”他瞪她一眼。

雪容没有继续挣扎,乖乖地坐到了横梁上。

这回她两只手都要扶在龙头上保持自己的平衡,再也没法撩拨他了。

回她家的路并不是很近,骑了没多久,天上开始飘起小雪。

“哎呀,下雪了。”雪容抬头看看天,“你骑慢一点哦。”

“嗯。”陈洛钧在她身后答应道。他骑得本来就不快,也很稳,被她一说,又放慢了一些。

准备拐一个弯的时候,他忽然说:“帮我回头看看有没有车。”

“哦。”雪容乖乖地回过头去,刚瞄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唇就猛地一凉,被他亲了上来。

他的鼻尖也刚好贴上了她的脸颊,凉凉的,让她全身一颤,差点坐不稳。

这个猝不及防的吻虽然很短,却温柔地让她脸红心跳。

“原来骗我坐到前面是为了这个……”她红着脸转回头去,小声嘀咕道。

陈洛钧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久违的轻松。

雪渐渐地越下越大了。夜半的城市在晶莹剔透的白色雪花中显得如此遥远,连暖黄色的路灯都变得模糊起来。

雪容趴低了一点,把整个人都藏进了陈洛钧的怀里。

万籁俱寂的夜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交错着,不太规律,却很温暖。

一路骑到雪容家,陈洛钧已经微微冒汗了。

“我是不是很重?”雪容问。

“比原来重。”他很老实地承认道。

她很不满意地把脸扭到一边,“什么嘛,原来你又没有骑车带过我。别人都是上高中的时候坐男孩子的车的,我都大学毕业好几年了,这才第一次坐。”

“我原来抱过你。”他淡定地解释道,“比现在轻多了。”

雪容无语地又脸红了。

“赶紧睡吧。”他看她窘迫的样子,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我回去了。”

“哎……”雪容叫住他,期期艾艾地说,“那个……外面雪下大了哎。”

“知道,我会小心的。”他又笑笑。

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房间,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陈洛钧冲她伸出手,“不早了,你快睡吧。把钥匙给我。”

“什么钥匙?”

“你家钥匙。明天不是要来做饭?”他很理所当然地说。

雪容只好去找了另外一套钥匙给他。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就道别转身离去了。

还真单纯得像个高中生。雪容叹叹气想道。

第二天雪容刚好没什么事,就提前下班,早早地回了家。

她开门进了客厅,发现陈洛钧在她的沙发上睡着了,厨房里飘来一阵阵骨头汤的香味。

雪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发现他的胸口那儿鼓鼓的,好像还在动弹。

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闻声从他胸前的拉链那儿探出头来,好奇地看了看雪容,喵呜了一声。

陈洛钧睁开眼睛,“你回来了?几点了?”

“五点……”雪容伸手想摸小猫的脑袋,没想到它却一扭头躲开了,还伸爪子要拍她,“这么凶的小猫……哪里来的啊?”

“前两个星期在剧场后门捡的。”陈洛钧坐起来,把小猫从衣服里拎出来,捧在手上,递到雪容面前,“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小猫在他手里很乖巧,可雪容一伸手过去,它就又炸毛了,扭来扭去地要往他怀里钻。

“哇,这我可不敢要。”雪容往后退了退。

“过来。”陈洛钧让她在沙发上坐下,把小猫慢慢放在她的腿上,撸了撸它的背,“不要乱动,这里以后就是你家了。”

小猫很听话地趴在了雪容腿上,一动也不动。

“这回可别养丢了。”他跟雪容说。

“嗯。这次不会了啦。”雪容靠在他的肩头,“这次你跟我一起养嘛。”

“给它起个名字吧。”他搂住她纤细的肩膀。

雪容想了想,“小洛。”

“……不行。不要老是给猫起我的名字。”

“那你说叫什么?”

他也想了想,“小雪。”

“……不给叫你的名字,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雪容抗议道,“况且它根本就不是白色的。”

“就这么决定了。”他完全无视她的意见,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厨房走,“汤应该好了。”

“喂!”雪容打算站起来反抗,但是看见小猫难得已经安静地趴在了她的膝盖上,又舍不得动了。

她伸出一只手指,小心翼翼地挠了挠它的脖子,它没什么反应,只是懒懒地伸了伸爪子。她胆子大起来,把它抱了起来。

“小雪。”雪容试着叫了一声。

小猫看她一眼,似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意见。

“小洛。”她又叫。

这回小猫呲了呲牙。

“好吧,小雪就小雪吧。”雪容只好认栽地把它放回自己腿上,“谁让我叫了那么多年阿洛呢。报

应啊。”

晚上陈洛钧回去以后,雪容找了一件自己的旧棉衣,垫在给小猫当窝的纸箱里,又把自己平时用的电暖手炉烧热了,裹了好几层毛巾放进去,让小雪趴在了上面。

她自己爬上床,钻进被窝,又探头出来看了看就睡在她床头的小雪。

它其实长得跟当年的阿洛完全不一样,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自己的阿洛回来了。

不光如此,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回来了,仿佛她想要的所有幸福都在身边,触手可得。

“你乖一点啊,多吃点,长快点,不要像那个阿洛一样,老是瘦了吧唧的,知不知道?”她趴在床边跟猫说话。

小雪完全没有理她,只是抱紧了暖手炉,睡得很香。

它长得很快,肉嘟嘟的圆脸,嫩黄色的短毛,很招人喜欢。

不过它似乎只喜欢陈洛钧一个人,雪容每天给它喂好吃的,陪它玩,它都一副理所当然的大爷样,可是陈洛钧来的时候,它就立刻放下架子,黏在他身边,只要他往沙发上一坐,它就马上跳到他的腿上求抚摸,每每把雪容气得哭笑不得。

而陈洛钧几乎每天都会到雪容家里来给她做饭,跟她一起吃完,陪她洗完碗,再一个人回家,给她留出两三个小时翻译书的时间。

渐渐地,雪容已经习惯了这种平淡的生活,她甚至每天都把他做的菜拍下来,在电脑里整理好,没事就翻来看看。只是让她一直都隐隐觉得不安的是,他们几乎很少聊天谈心,吃饭时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两天天气如何,明天想吃什么,和她最近的工作忙不忙这类话题,她从来不曾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连他在做什么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偶尔会接到一些工作,消失几天,却连他去演了什么,是电影,电视剧还是话剧都不知道。

她知道这种状态并不健康,只是她实在太想珍惜现在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怕自己行差踏错,就会又一次毁了他们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幸福,所以他不肯说的,她就从来不问,闭起眼睛捂上耳朵,把自己封在这个小小的,风平浪静的世界里。

雪容第二次见到齐诺,已经是半年以后的初夏了。

齐诺这次是纯粹来玩的,特地约雪容在人山人海的城隍庙碰头,让她带他去吃A城著名的小笼包和三鲜烧卖。

虽然是周六,但雪容一早被拖去办公室加班赶一个新项目的计划书,忙到傍晚才匆匆忙忙地出来见齐诺,难免有些无精打采。

“你怎么都不说话?”齐诺挤在人堆里,一边舔着个草莓蛋筒一边问,“跟你男朋友吵架了?”

“没有没有。”雪容慌忙摇头,“在想刚才做的那个PPT呢,好像有地方没弄好。”

“那星期一再弄好了。”齐诺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嗯。”雪容点点头,“你这两天怎么安排?”

“我在这里待两天,然后出发去西藏。”齐诺继续舔着蛋筒说。

“西藏?一个人?”雪容不禁追问道。

“是啊。怎么了?”齐诺奇怪地看看她。

“没怎么。就是觉得一个人去那里好像有点危险。”

“那你陪我去?”齐诺立刻冲她飞眼说。

“去你的。我们领导肯定得杀了我。”雪容瞪他一眼。

“你们公司难道都没有休假的吗?”齐诺不满地说。

“有是有,不过我从来没休过。实在是太忙了。哪有机会休。你知道我们这种小公司,钱少事多,向来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的。”

“难怪我找你聊天的时候你经常都在加班,视频里经常心不在焉的。”

“是啊。没办法啊。”雪容苦笑说,“钱不好赚嘛。对了,你不是说给我带了你的新书吗?在哪?”

齐诺这时倒不好意思起来,扭捏了一下才从背包里翻出一本崭新的书递给雪容。

雪容接过来就要翻开,齐诺却赶紧拦住她,“回去再看。”

“哦。好吧。”她只好把书塞进包里,顺便拿出手机看了看。

她刚开始排队时给陈洛钧发了条短信,让他晚上待在家,她吃完饭给他送好吃的烧卖过去。

她跟齐诺排队排了半个多小时,也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音。

她吃饭时也不时地瞄两眼手机,搞得齐诺都不乐意了。

“我难得来一次,你怎么对我这么冷淡。”他气哼哼地晃着一头金亮得耀眼的头发说,“跟我吃一顿饭而已,有这么难熬吗?”

“没有没有。”雪容赶紧哭笑不得地求饶道:“陪你吃饭我求之不得,你还是我的摇钱树呢。”

“这还差不多。那把手机给我。”齐诺得寸进尺地伸出手说。

“啊?那就不用了吧。”雪容赶紧把手机塞回包里,“我不看� �就是了。”

齐诺虽然还是一脸不满的样子,但终究还是饶过了雪容,没有没收她的手机,只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在等人电话啊?”

“没有。”雪容摇摇头。

“跟你男朋友吵架了?”齐诺还是死皮赖脸地继续问。

“没有啦。”

“真是奇怪,我认识你也挺久了,跟你也挺聊得来的,但是为什么每次问你男朋友的事情,你总是含含糊糊地不肯说呢。”齐诺挠头道,“我只知道,他是个演员……”

雪容苦笑一下。

“那他平时都演什么啊?电影?可以看到吗?”

其实陈洛钧都已经快半年没接到过什么戏了,这个问题雪容哪里答得出来,只好岔开话题:“吃完了吗?隔壁有家味道很好的甜品店,我带你去尝尝。”

“有没有我上次跟你说的,在一家香港人开的店里吃到的那种红豆做的……”齐诺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地转移开来。

“有,有。”雪容把他领出去,吃完甜品,两个人又在老城墙边逛了一圈,才在地铁站里告别。

“等我从西藏回来再找你玩哦。”齐诺抱着一大包刚才买的零食,笑嘻嘻地说。

他笑起来时总是满脸的明媚,孩子气的眉眼和淡金色的头发似乎能把周围的一切点亮。

“嗯。”雪容也笑笑,点了点头。

转过身去,她再一次掏出手机,却发现屏幕上依旧什么消息也没有。

雪容犹豫了片刻,掂了掂手里拎着的三鲜烧卖,还是上了去海棠花园方向的地铁。

从电梯里出来时,她特地停下来,调整了表情,挂上一个单纯的微笑,才去敲门。

听见陈洛钧走过来开门的声音,雪容一下子心情大好,拎起手中的塑料袋笑着说:“先森,你的外卖到了,全市最有名的三鲜烧卖噢……”

他只是笑笑,退后一步把她让了进来。

她拎着东西走进厨房,把烧卖装在盘子里再端到他面前说:“快吃,还热着呢。”

“好不好吃?”她趴到桌上谄媚地笑着问。

“嗯。”他点点头,却只吃了一个烧麦就停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

“刚才吃过饭了。不饿。”陈洛钧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把碗筷送到厨房。

雪容跟他过去,看他洗手。

“你怎么找到我还房贷的银行卡的?”他背对着她,忽然问道。

“啊?我……”雪容一下慌了,“你去过银行了?”

他答非所问,“你存进去的一万块钱,我下个月还给你。”

她早就知道她的小动作瞒不了多久,可是明知道他最近都没接到什么工作,手头一定拮据不堪,她实在不能坐视不管。

“不用了啦。”雪容嬉皮笑脸地说,“反正你说过这房子是我的嘛,还点贷款不是很正常嘛?再说了,你每天都买菜给我做饭的,也得花不少钱,就当我们俩扯平了嘛。”

他置若罔闻地转过身来,从她身边绕出去,面无表情地说:“这种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干嘛啦,我现在也有工作赚钱了好不好?虽然赚的不多,但……”雪容话还没说完,陈洛钧便已经走到了门口,换鞋准备出去。

“你去哪儿?”雪容跟在他后面弱弱地问。

“跑步。”他头也不回地关门出去了,留下雪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客厅里。

难怪他都不回她的消息,原来是闹别扭了。她知道自己这事做得确实是伤他的自尊了,理亏地不敢生气。

环顾四周,他的茶几边,电视柜里,书架上,全都整整齐齐地堆满了各种影碟,那是他这几个月来足不出户的全部动力,而沙发的一角都已经被他坐得微微塌了下去。

她走过去坐下来,觉得自己离他的生活,离他的世界,还有他的心,都越来越遥远,远得她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雪容一个人无事可做,只好把刚才的碗洗了,擦了遍厨房的灶台,拖了地整理了洗手间,再跑去阳台上帮他把晾着的衣服收回来,挂回橱里。

他阳台上的君子兰已经好久没开过花了,暗淡的叶片在角落里垂头搭脑的。而衣橱里他的衣服她很久以前就都见过,没有一件是这几年新买的,她看着看着,愈发觉得心酸。

衣橱角落里有一个叠得很整齐的纸包,她有些好奇地打开,发现是自己以前送给他的一幅手套。这对手套是名牌真皮的,价格也不便宜,几乎顶的上她一个月的伙食费了,只是她当年上大学的时候从来没有为钱操过心,买就买了,不过是自己少买件新衣服而已。

可他当时就不肯戴。

她一度以为他是嫌弃自己的品位,很不开心地放弃了劝说他的念头,时间长了,早就把这事给忘了,现在才明白过来,他是怕如果自己表现得很开心的话,她会一直这么大手大脚地给他买东买西。

可他却一直默默纵容着她,连每次给她买的水果都是最新鲜上市最贵的,要不是她自己意识到,他永远都不会提什么房贷的事情。

她把手套重新包好塞到橱底的角落里,关了橱门,坐回沙发上,无意识地开着电视挨个把所有台一个个按过来。

等到快半夜,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知道他的习惯,不开心想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去跑步,跑得越久,就说明他的心情越差。

她本来还想等他回来以后好好聊聊的,可越等下去,越是知道他不想跟她聊心事。那种疏离的感觉重重地击中了她,让她已经没有了再等下去的信心,只得灰溜溜地一个人回了家。

从到海棠花园到她家只有三站地铁的距离,她因为一路都在发呆,竟然不小心坐过了一站。

陈洛钧打电话问她去哪儿了的时候,她刚从地铁上下来。

“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就回家了。”她没什么精神地说。

“到家了吗?”

“快了。”

“哦……”他好像没什么话好说,“那你路上小心点。”

“知道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问:“明天你在家吗?”

“啊,明天我要陪齐诺去买户外装备。他到了中国才决定去西藏的,所以什么都没带呢。”雪容解释道。

“哦,那好。”

“我最近几天估计都要被他缠住了。”雪容惊讶自己怎么还笑得出来,“没办法,财主可不能得罪哦。等他走了我们再碰头吧。”

“好。那你路上小心。到家给我短信。”他也没什么异议地答应了。

“嗯。拜拜。”雪容挂了电话,连提都没有提刚才的事情。

浑浑噩噩地晃回了家,信箱里有一封爸爸寄来的信,雪容站在楼梯口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

爸爸在信里还是没有提他自己的情况,只是跟雪容说:“上次来信时,你说最近你升了职,爸爸很为你开心。没有想到我的女儿虽然娇生惯养,但是也有做女强人的潜力。而你说洛钧这几年来一直不顺利,又让我不禁担心,虽然我想洛钧不至于被挫折击垮,但你一向任性娇蛮,加上自己的工作又一帆风顺,难免更加心高气傲,忽视他的感受。爸爸希望你能够多为他着想,该忍让时要忍让,该温柔时要温柔,不要在这种时候跟他争吵,伤了和气,更伤了感情。”

雪容暗自郁闷,不知道自己爸爸是站在哪一边的,通篇都在帮陈洛钧说话。

其实她明明懂事了很多,成熟了很多,只是爸爸看不到了。在他眼里,容容还永远是那个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小丫头。

她迟迟睡不着,失落如同潮水般涌来,淹得她喘不过气来,索性开灯趴在床上看齐诺的新书,希望能转移一下注意力。

看到第五页时,书的页眉上忽然出现了齐诺歪歪倒倒全是大写字母的一行字:“注意,我觉得这段你会喜欢,仔细看。”

雪容愣了愣,随即往后翻了翻,发现齐诺的“贴心小注释”四处都是。

“注意,这段我写的时候喝多了,写得很差,请忽略。”

“注意,第三行有个笑话,看懂了吗?”

“注意,下面诗是我原创的。”

她哑然失笑,翻回开头想再认真看书,却发现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精神了,每翻一页都在期待齐诺的手写字,这些潦潦草草的信手涂鸦居然让她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齐诺出发去西藏那天一早先来了雪容家,把他暂时用不到的行李寄存在她这儿。

他背着高过头顶的登山包跟雪容告别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忽然软了一下。

“千万要当心啊。每天发条消息来报平安知不知道?”她难得地没有跟他插科打诨。

齐诺也难得地面色严肃,“一定。”

“路上别乱吃东西,不要玩得太疯。有什么急事随时打我电话。”她继续叮嘱道。

“想你了算急事吗?”齐诺很认真地问。

“去你的。”雪容扑哧一下笑出来,刚才凝重的告别气氛又变成了两人最常见的互相嘲笑,“那边姑娘多得是,你不被人拐走就不错了。”

“也是。”齐诺点点头,“万一玩得开心我就不回来了,你可不要太伤心。”

“赶紧走吧,赶不上车了。”雪容把他往门外推。

齐诺扬起眉,满脸欢乐地跟她挥手告别。

他走了以后没几分钟,雪容也出门上班去了。

她路上收到陈洛钧的短信,说他今天晚上有事,没空给她做晚饭了,让她一个人要记得吃饭。

雪容情绪低落地回了句“知道了”。

上一次房贷的别扭闹完到现在,两人都没有见过面,也都很默契地绝口不提,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

上班的时候,雪容无精打采地一手撑住下巴,一手拨着鼠标的滚轮,看着陈洛钧那个论坛。

这个论坛上已经好久没什么新帖子了,一直挂在首页的,都是他那个叫“蔷薇草”的粉丝给他写的剧评。这人去看了他这两年以来不多的两三部话剧,每看一部都会极其认真地分析他的优缺点,研究他在台上的每一个动作和失误,热情而不失冷静,看的雪容自愧不如。陈洛钧不让她去看自己的戏或许也有道理——她不但不是个合格专业的观众,反而只会觉得自己的阿洛到了台上就变得无比陌生。

在最上面一篇剧评的末尾,“蔷薇草”写道:虽然最近几年,洛钧一直不曾等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机会,但是我想,他并不需要证明自己,他在台上的每一分钟,都能够焕发出如此强大的光彩,足以照亮前进途中的任何黑暗。那些时间里,我想他是无比快乐和满足的。

雪容盯着看了一会儿,沮丧地关了网页。

她的msn忽然弹出一个对话框。

“我要结婚了。”孟良程跟她说,句子的末尾跟着一个巨大的笑脸。

他们俩近来偶尔也会在网上闲聊两句,雪容一直觉得跟他聊天有点别扭,可看到他这条消息,她忽然意识到他早就没把她当回事了,心态没摆好的人,反而是她自己。

雪容呆了呆,接着便程式化地回道:“恭喜你啊!动作够快的。”

孟良程又回给她一个笑脸,“主要是家里人比较着急。其实我们觉得还有点早呢。”

“奶奶最近身体还好吧?”雪容问。

“嗯,挺好的,最近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隔着屏幕,她也能感觉到孟良程那发自内心的快乐和幸福。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边觉得替他高兴,一边又灰心地觉得那种单纯的幸福离自己很远。

“你呢?”孟良程问。

“我挺好的啊。”雪容也给他一个笑脸。

“最近还经常要加班出差吗?”

“偶尔吧,还行。”

“上次你翻得那本书我看过了,文笔越来越好了嘛。”

“过奖过奖,是齐诺写的好。”

“那倒不是,你第一本书还有点翻译腔,语调也不稳定,现在已经完全有自己的风格了嘛。”

“谢谢谢谢。”

“要不是你,齐诺在中国也卖不了这么好。”

“拉倒吧,不要再吹捧我了,明明销量小得不值一提好不好。”

“那是齐诺写的不好,不能怪你。”

雪容在电脑这头笑起来,这话要是被齐诺听到,非要提刀杀到孟良程那儿单挑不可。

她跟孟良程又聊了一会儿,到午饭时间便各自去吃饭了。

吃饭时她翻看了一下最近这段时间跟陈洛钧的短信,千篇一律的,都是下班前问今天的安排,睡觉前说句晚安,几乎没有其他内容。

晚上她一个人在外面随便吃了点东西回到家,抱着小雪懒洋洋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就上床准备睡觉了。

齐诺发短消息过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说:“我的卧铺包厢里有个几个月大的小宝宝,一直在哭。我头疼。”

雪容笑笑,“你走远一点,人家就不哭了。”

齐诺发来一个愤怒的表情。

“除了被吵以外,其他都还顺利吧?零食还没吃光吧?”

“都很好啊,就是有点无聊,没人跟我说话。”

“你挨个车厢去找会说英语的嘛,总能找到。”

“不要啦,被人当成变态就不好啦。”

雪容躺在床上跟他聊着聊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她手机屏上最后一条消息是齐诺发来的“你睡着啦?那晚安喽。”

她在收件箱里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陈洛钧的消息。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晚上没有说晚安。

她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不知道他是因为太忙没来得及想到她,还是因为上次的冷战还没结束,又或是其实他根本不是很在乎每天跟她说晚安这件事,只有她一个人把它当做一种特别的仪式?

思来想去了很久,她找不到答案。

迷迷糊糊地睡去再醒来,已经到了要上班的时间了。

雪容憋了整整一个早上,才在快到中午的时候打了个电话给陈洛钧。

他那头很吵,像是在室外。

“在外面?”雪容问,大白天在外面闲逛,不太像他的作风。

“嗯。”他模糊地应了一声,“有点事情要办。”

“哦……昨晚你是不是在忙?都没有跟我说晚安……”雪容的声音小下去。

他愣了愣,“昨晚有点累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他语气很温柔,可说的明显是托辞。

冷静,她跟自己说,他也许真的只是忘了。

连说了无数遍,她才平静下来。

“我最近晚上可能没空去你那里了。”他忽然说。

“哦?要工作?”她有些兴奋起来。

“嗯。”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那你注意身体,别太累了。”雪容听见同事在叫她,“同事喊我去吃饭了,回头再说。你有空联系我哦。”

“好。”他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他们连着好多天都没见成面,陈洛钧不知被手上的什么工作占据了全部时间,忙得不见人影。

齐诺也在去了西藏第二个星期忽然没了消息。

前两个晚上雪容没有在意,只当他疯得太累了,第三天晚上才不太放心地打了个电话给他,发现他关机了,到了白天再打,还是关机。她试着给齐诺的邮箱发了封邮件问他什么情况,也如预料之中那样,没有收到他的回信。

除了手机号码和邮箱,她跟齐诺没有任何其他联系方式,他像个断线的风筝,一下子就杳无音信。雪容开始有点着急,搜了搜最近那边的新闻,生怕看见“国际友人遭遇川藏线塌方不幸身亡”之类的消息,又纠结了很久,想或许应该去户外旅行的论坛上发个帖子寻人,又怕自己只是杞人忧天,反而把事情搞得太大。

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她有天下班时,在公司门口看见了齐诺。

他还背着那个一人高的登山包,金色的头发长长了很多,浓密的胡子都冒了出来,活脱一个外国流浪汉的形象。

远远地看见雪容,他踮起脚使劲挥手,生怕她看不见如此醒目的自己。

“哟,活着回来了啊。”雪容没好气地走过去瞪他。

“那当然了啊。”齐诺笑得无比灿烂。

“玩得挺开心吧,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吧?”

“开心啊!我刚到拉萨住进青旅就碰到了几个同路的,我们一路……”齐诺本来说得手舞足蹈,看她神色不对,赶紧刹住了车,“咦,你怎么见到我不是很高兴?”

“高兴你个头。”雪容气哼哼地说,“你消失了这么多天,我都快报警了。”

“哎呀,我忘了跟你说,手机丢了,那张你给我买的手机卡也丢了,找不回来了。”齐诺摊摊手,完全没有一丝歉疚的样子,“你的号码我又背不下来。”

“哼。”雪容扔下他往前走。

“哎你去哪儿啊?”

“我回家。”

“那我跟你回家。”他厚着脸皮贴上来。

“你跟我回家干嘛?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东西叫宾馆吗?还是钱都挥霍完了?”

“我得去你家拿东西啊。”齐诺摸摸自己的脸颊,理所当然地说,“刮胡刀也丢了,还好有个备用的在你那儿。”

雪容被他气得无语,只好气急败坏地打车带他回家。

“让我先洗个澡,我都要臭了。然后你请我出去吃饭。我要吃炸鱼薯条。”齐诺一进门就扔下自己的行李往洗手间冲。

雪容就猜到他厚着脸皮跑过来没这么简单,只好任命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的行李从门口挪进家,折腾得一头汗。

她趁齐诺洗澡的功夫匆匆地给小雪倒了点猫粮和水,陪它玩了一会儿。齐诺一出来,就嚷嚷着饿得快死了,拽着她出去吃晚饭。

雪容带他去了A城一个非常地道的英国餐馆,给他点了他梦寐已久的炸鱼薯条,自己则没什么胃口,只叫了一份色拉。

他们坐在餐馆二楼的露台上,一边吹着夜晚惬意的凉风,一边看着齐诺在西藏拍回来的照片。他话很多,几乎每张照片都要配上好多解说词,上千张照片看下来,累得瘫倒在了椅背上狂喝水。

雪容一边笑他,一边不经意地往楼下看了看。

他们下面就是车水马龙的商业街,正是华灯齐放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群分外嘈杂热闹。

人行道上有两个打扮成大号寿司形状的巨型人偶,一边派发寿司店的传单,一边跟热情的行人合照。

雪容往下看的时候,发现有一只寿司正抬头看着他们这个露台的方向。

她起初没有留心,漫无目的地东看西看了一番,收回目光时,发现那个寿司又看了她一眼。因为穿着厚厚的硬邦邦的连体衣,所以他抬头时需要把整个上半身都往后仰,动作特别滑稽明显。不知是不是看见了雪容,他很快就转回身去,往人行道里面走了几步,站到屋檐下面去派传单了。

雪容转回头来,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被那只寿司的哪一点击中了心弦,心情一下子就低落下来,齐诺再说什么,她都有点心不在焉,不时地探头出去往下看。

吃完饭下楼的时候,齐诺还想去泡吧,被雪容拒绝了。他看看她似乎不太开心的情绪,也就没再纠缠下去。

两个人走到饭店外面,雪容忽然站住了。

“我想去拿个传单。”她跟齐诺说。

“哦。那去喽。”齐诺说着就往那边走。

雪容慢慢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刚才那只抬头看她的寿司递给了齐诺一张宣传单以后,也跟着走过去。

那人明明看见了雪容,却假装要发传单给别人,不经意地转过了身。

雪容走了几步,绕到他的正前方。

这回他没有躲,只是低下头去,看也不看地塞了一张薄薄的传单到雪容面前。

他低头的一瞬间,雪容就已经看见了他藏在厚厚头套后面的眼睛。

她低头看着花花绿绿的寿司折扣券,迟迟没有伸手接。

那人也很奇怪地一直没有把手缩回去,就这么跟她僵持着。

“我这里有了啦,走吧。”齐诺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她碰到什么麻烦了,跑过来拖着她就走。

雪容被他拖着走了很远,才终于甩开他的手,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了下来。

“怎么了嘛?吃坏肚子了?”齐诺又莫名又担心地晃晃她。

她摇摇头不说话,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刚才吃下去的色拉冰凉凉地堵在胃里,冻得她手脚都麻木起来。

齐诺想了想,很聪明地意识到了问题:“刚才那个人是谁?”

雪容还是摇摇头。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自己没有认出他来。可是那双她看了十几年的眼睛,又怎么会认错。

“是不是你认识的人?要不要再回去看看?”齐诺又问。

这回雪容拼命地摇了摇头。

她再回去,不就是再往他心上扎一刀吗?

“我有点不太舒服,回家吧。”她站起来笑笑说。

齐诺给她一个熟悉的明朗微笑,没有开玩笑,反而很绅士地搂搂她的肩膀说:“回去洗个澡睡一觉就没事了。”

齐诺跟她回家,拿了自己的行李,临走时有点不放心地问:“你真的没什么事吧?是不是被我烦的受不了了?”

“是啊是啊。”雪容挥挥手,“快走吧,让我清静清静。”

“哦。”齐诺委屈地撇撇嘴。

“等等。”雪容叫住他,把给他定的宾馆地址抄了一下,塞在他的衬衣口袋里,“到了记得通知我啊。就算手机丢了,也有个东西叫电话的。”

“嗯。”齐诺忙不迭地点头。

他走了以后,雪容一个人洗了澡爬上床,给陈洛钧发短信说:“阿洛,我好饿。晚上被齐诺拖着去吃什么狗屁英国菜,又难吃又贵,没吃饱。我想吃你的红烧排骨。”

过了几分钟,他回给她说:“好啊。等我这两天忙完了就去做给你吃。”

“没关系啦,你忙你的好啦。我减肥。”她在句子的最后附了一个笑脸。

过了很久,他忽然回了一句:“容容,对不起,上次不应该对你发火。”

雪容恍惚了半天,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上次因为房贷闹别扭的事情。

印象中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跟她说过对不起,就算以前有过,也只是哄哄她,不跟她一般见识而已,这样平等的严肃的语气,让她意外极了。

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语气轻松地说:“回头拿好吃的来补偿我喽。”

他们谁也没有提晚上的事,又极其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整整一晚,他打扮成寿司笨拙而又滑稽地抬头看她的样子,都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走路的样子,他弯腰的样子,他坐在路边休息的样子,全都如此陌生,却又仿佛都能在她的记忆中找到似曾相识的影子,那么毫无意外,又猝不及防地击中她的心。

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虽然她完全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却还是带着一股想要见他的冲动,穿衣下床离开家,打车去了海棠花园。

雪容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陈洛钧在低头开自己家的门。

“阿洛。”她细细地叫了一声。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回头,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儿。

走廊里的声控灯很快就灭了,雪容摸着黑走到他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身上薄薄的T恤衫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软软地贴着那消瘦的轮廓。

他起初有些僵硬,最后终于完全投降般地放松下来,半靠在她柔弱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头,紧紧地抱着他,用力到近乎颤抖。

她能给他的,也只有这样一个奋不顾身的拥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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