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他单手撑在评图时围坐的大桌上,侧脸被灯光照亮,而走廊入口处,穿着白衬衫加牛仔裙的萧溯月微微一笑,颇有几分高中时代青春少女的清新气质。她抱着一只巨大的黑色文件夹,脸上看不出喜忧。
跪坐在地上的三个室友齐刷刷地望着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莫非她才是……”
“真正的……”
“女主角……”
“我正在找你呢,协会最近打算制作一款五代十国背景的游戏,你是学建筑的,应该能看看这些场景设定草图是否符合史实。”萧溯月说。
“你误会了。”薛霸立刻打断了她。
“我误会什么了?”
“那张照片,事情有点难解释清楚,你先坐下听我说。”
他一开口,三名室友马上恕罪般地连连点头,表示自愿作证。
但萧溯月却不甚在意。“啊,你说那张照片?我们又没在一起,你和哪个女生勾肩搭背都不关我的事,反正你找对象也只是为了应付毕业,谁不都一样嘛。真是恭喜你啊,这么快就找到了这么优质的女朋友,看上去比我温柔多了,脾气一定也很好吧?”
她的语速飞快,眼角完全没在笑,就算不用AI判定,薛霸也能知道她的笑容是违心的。
不然一分钟前她也不至于发那张照片给他了。
“乐雨只是我发小而已。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秋天到来时枯死在树上的蝉和芝兰园食堂的番茄小火锅。”
“……它们有关系吗?”萧溯月作困惑状。
“没有。所以这就是我的意思。”
“对对对,他是蝉,我是小火锅。”甄乐雨说。
薛霸立刻把甄乐雨推到她面前,后者也讨好地笑着。萧溯月眨了眨眼,在她看来,娃娃头的甄乐雨是典型小家碧玉的形象设定,长得这么可爱,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不用解释,我是在真心祝福你喔。上次吃饭时我放你鸽子你就该知道了吧,我们不合适。”她说。
“不是因为我执意不肯AA吗?”
“文件夹我放这儿了,请你找几个古建方向的同学一起看看。”
“溯月!”
“我走了。”
她摆了摆手,轻飘飘的,好像什么也不在意。
但薛霸笃定她不是这么想的。
“乐雨就是那个帮我走脱单流程的人,是程序员,是幕后军事,是始作俑者,唯独不是我女朋友!要是她愿意做我女朋友,我早就脱单了!但她是货真价实的独身主义者!叫她脱单,还不如叫她变成男人!”
“喂……”甄乐雨顿时感到一阵脸黑。
“是你亲口说的吧。”
“就算是这样……”
他慌忙从耳廓上扯下蓝牙耳机,作为证物,强行提交给心仪的女孩,“你问过我为什么一直戴着耳机吧?就是这个原因!她只是设计了一款AI辅助软件在给我出谋划策而已!”
这下,不止是地上的三名室友瞠目结舌了,连甄乐雨也一起瞠目结舌了起来。
——他居然一鼓作气全说出来了!
整个建馆四层一片死寂。
半晌过后。
“谢谢你的坦诚,但你的解释好像越说越糟糕了哦。我应该说过,我讨厌为了追女生耍小花招的男人。”萧溯月面无表情地提醒他。
薛霸张开了嘴,但被一群猪队友给打断了。
“学霸,你形象大变也是因为这个?怎么不早点介绍给我?我也想要AI帮我脱单!不是那种骗人注册收手续费的垃圾婚恋网,是真正能让我变帅的算法!”
“难怪你突然加入了什么历史文创协会!就是去勾搭妹子的吧!”
“甄乐雨同学,你的技术卖不卖?我想投资你。”
三人的重点完全不一致。
也多亏了他们转移注意力,薛霸得以暂缓开口、稍微思考一下当前的窘迫状况。
人类的大脑无法一次性处理过于复杂的事件信息,也许薛霸在运作大脑方面比寻常人更加得心应手一些,所以他能解答高难度的奥赛题,也能以远超常人的速度学习新知识和总结规律。
但今晚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实在漫过了他的CPU运行范围,其结果就是显而易见的宕机——他短路了。
短路必定引起电路发热、甚至着火、最终火势越来越大,烧得他胸口热乎乎红彤彤的,越来越难受。
“我……我……我喜欢你!溯月!”
最终,薛霸大喊出声。
他破音了。
“啪——”地一声,坐在不远处正在画图的另一名建筑狗手臂突然一滑、打翻了水彩绘图板旁的咖啡。
萧溯月满脸疑惑。
薛霸满脸疑惑。
甄乐雨也满脸疑惑。
这就是建筑馆专业教室,一个没有隐私的地方,谁干了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首先,在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混乱条件下,薛霸不知出于怎样的目的、无意识地告白了。其次,本来最应该吃惊的是当事人,但一直默默无闻的围观群众却因此弄撒了咖啡!最后,咖啡撒到图纸上,棕色的液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纸张纤维内部扩散……
“——救图要紧!”
萧溯月当机立断,挽起袖子,冲向灾难现场。
在建馆总有许多熬夜的人,临近设计课前就更是数不胜数,对于第二天就要参加评图的学生们而言,图就是命,毁图约等于恶意谋杀。这下可好,那人不仅死得透透的,还属于自取灭亡——他连活埋自己的心都有了。
“能让我来处理吗?”
“诶?”
看到他手忙脚乱地擦着画面、却越擦越脏的样子,萧溯月不等他回答,便从帆布袋里抽出一只黑色小盒子,平放于桌上,从中取出两片灰白色的吸水纸,铺在咖啡渍所在的位置,用手指细细地压熨帖了,而后开始有意识地环顾四周。
“你在找什么?”薛霸问。
“类似熨斗的东西。能产生热量就行。”
“熨斗……稍等。”他急中生智,转身翻找隔壁桌上方的架子、并成功从顶层杂物箱里揪出一个陶瓷杯,冲进开水房接了半杯热水,“这样可以当做替代品吧。”
“谢谢。”
萧溯月略带惊诧地接过陶瓷杯,在纸面上轻熨几遍,揭下吸水纸,又抓起一把不知是谁做模型用的棉签,沾了些带洗手液的清水,在纸面上刮擦了几个来回,动作熟练轻巧,仿佛在完成艺术品修复最后的收尾工作。
当然,她是在故意借机逃避薛霸方才耿直的告白行为。
薛霸同样选择了逃避。
因为拼命想解释清楚误会而祭出血淋淋的直球式告白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还不如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至少这样他就不至于脸红得厉害。
“……”
“……”
两人面面相觑。
薛霸从没见过这么专注的萧溯月,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她纤长嫩滑的手指上,它们充满魔力,又完全符合人体工学的美感,比例堪称完美无缺。脑细胞的扭转使他一时出了神,都没注意到她在叫他。
“……薛霸?”
“哦!”
“能麻烦你换一杯开水来吗?再把纸熨干就好了。”
“我这就去。”
脱脱监测到他心跳加速了。废话,不用它监测,他也知道自己心跳快得离谱。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一回生二回熟,如今的薛霸多少能产生一些直觉上的判断:这种感觉,就他妈叫做“动心”!
“不行,我好像要死了。扎哈女士,要是我没法再给你浇水……请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薛霸往脸上淋了点凉水,随后捂住心脏、靠在厕所隔间门上,掩饰自己萦绕不去的紧张。
尴尬。
这是弥漫在甄乐雨、萧溯月与薛霸的三名室友间的气氛。甄乐雨讨好般地对萧溯月笑笑,对方则回以迷之笑容,三名闯了祸的室友则互相戳来戳去、谁也不敢打破沉默。
“……呃……”
“开水来了。”最后还是薛霸带上了洗手间的门,向他们走来,这几座冰雕才开始解冻。
“太慢了吧!你拿个水拿十分钟!”刺猬头责怪他道。
薛霸一本正经地说:“明明才三分钟零十一秒。”
“三分钟也很久了好吗?干嘛精确到秒?”
总之不说点什么,他和室友们就都很紧张。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萧溯月,则选择了马上开始埋头工作。一旦视线与薛霸的身形重合,她就“嗖”地扭过脖子,看都不敢看。
只有对面的窗户知道她其实在忍不住抿嘴偷笑。一会儿,她又勒令自己恢复严肃的表情,集中注意力在图纸上,但一会儿又绷不住了,眼角藏着的甜蜜和彷徨结合在一起,几乎快要溢出屏幕。
“完成了!”
她突然直起腰,大声宣布。
“草,根本看不出来咖啡痕!你是神仙吗?!”
濒临死亡的精图被妙手回春,这失而复得的猛烈幸福感令撒了咖啡的建筑狗忍不住爆了粗口。薛霸打量了他一圈,这家伙个子高高,四肢纤瘦,像根竹竿,脸上布满因长时间伏案工作而产生的疲倦,若不是萧溯月及时出手相助,他是真有可能当场急到情绪崩溃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不对,是救图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真厉害。”薛霸转向萧溯月,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他检查着那张水彩图纸,确实完好如初,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修改痕迹。如果非要说哪里不同的话,顶多也就是泼了咖啡的地方纸质略微粗糙些罢了。
“我这个学期学了一门和文物修复相关的课。今天也是刚下课回来。”前面说得好好的,但目光一对上他的,萧溯月就受到刺激似的转过去,把装着吸水纸的盒子放回帆布袋里,庆幸地说,“——竹竿同学,没毁掉你的图纸真是谢天谢地。你怎么骂我都是应该的,真的很对不起!”
“竹竿?哦,不不不,是我自己手滑……”
竹竿同学喜极而泣。虽然他好像不太认同这个绰号。他抓起萧溯月的手就是一顿痛哭,薛霸顿时黑了脸,没想到他身子这么瘦,哭起来力气还挺足,响亮极了,整个建馆都能听见羊驼般的悲怆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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