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都的天气要比龙城温暖许多，虽然也已经是数九的寒日，也是日日一阵风一日雪地来回折腾。但风弱而软，雪薄而轻，在平若看来，这里的冬天总有些敷衍了事的意思。

他从自己中书府的官廨出来，抬头看了一眼悬在房檐下的冰溜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些冰溜子又细又短，乌涂涂没精打采似有若无地挂着，也仍旧带着一股敷衍之意。侍从孔维追出来送上暖手的铜炉和貂皮护耳，他摆了摆手，颇不以为然：“这里用不着这些，不用了。”

“还是拿着吧，万一跟陛下说得晚了，夜里冷。”

平若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散漫飘着的雪碎，将刚收到的几封信在怀中揣好，摇了摇头：“不必了。龙城的风雪见得多了，这点儿寒意就像个娘们儿。”

孔维是曲阜孔氏子弟，因社稷南迁，被乡党举荐，以孝廉身份出仕，被平若选中在中书府襄助文牍公务。他既没见过龙城的风雪，也没跟太多丁零平氏贵族打过交道，见平若如此说，一时间愣住不知该如何应对。

而平若早已经上马向皇宫飞驰而去了。

雒都屡经战乱，荒废日久，即使如今重为帝都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却仍旧摆不脱荒凉萧条的气象。

平若纵马一路从城中飞驰而过，只见明堂，太庙，白龙寺，太安殿，承天门等社稷重地都在大兴土木地修建，满街都是从千里之外运送来的巨大原木和石条，民夫们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地用滚木和撬棍绳索挪动着那些庞然大物。雪屑灰尘腾起半空，遮天蔽日，虽是寒冬，民夫们还是不堪劳作，满身大汗，各个脱得精赤着上身，在寒风中奋力推举，身上蒸腾着热气，倒令雪花还来不及落地就已经化作水了。

有人认得平若，便在路旁泥泞的地上下跪行礼，平若只得停下来吩咐：“起身吧，地上冷，别跪坏了膝盖。”又问：“今日太安殿上龙骨石，崔相来了吗？”

“来过，只待了一小会儿就被宫里的贵人叫走了。”

平若点了点头，命他们继续去忙，自己驱马前去觐见平宸。

果然崔璨也正在平宸座前议事，同在的还有匠作监和新任太宰府几名官员。见平若进来，平宸招手道：“阿若也来看看，将作大匠独孤蔺献上新上阳宫的图，你看看好不好？”

平若笑道：“臣不懂这些呀。楼台殿宇，西胡馆舍，够用就好。如今这个长乐宫实在太过老旧，许多宫室漏水透风，夜里寒风一起，就连陛下的寝宫都做夜枭之声。陛下住在这种地方确实委屈。上阳宫所修建好，陛下住着高兴就最好，其他都不要紧吧。”

平宸知道平若一直反对大兴奢侈之风修建宫室，笑着骂道：“让你过来看你就看吧，那么多废话！”

平若无奈，只得趋身过去。崔璨向旁边让开一个空，平若凑过去看了两眼，只见纸面上以湖泊为中心，各处宫室星罗棋布，飞栈天桥将各个宫室连接在一起，四下里祥云缭绕，竟如同仙宫一般。宫苑中孔雀仙鹤散布其间，奇石珍木无穷无尽，更是富贵堂皇远胜龙城皇宫。

平宸颇为兴奋，一个劲儿催问：“如何？如何？阿若你说说。”

平若开口之前先看了一眼崔璨，见他目中露出忧色，知道也同自己一个心思。只是崔璨自觉毕竟是外臣，所以寄望着平若来出言进谏。

平若心中苦笑，只是看着崔璨说了一句：“崔相，这见上阳宫的钱，你何时能为陛下凑齐？”

“凑不齐！”崔璨本来压抑的不满听他如此一问，登时发泄了出来，“如今新朝草创，百废待兴，雒都还有成千上万的百姓寒冬里连一领草席都找不到，丞相府幕僚每日里殚精竭虑无非是要筹米筹粟，施粥放粮让百姓不至于寒天里冻饿而死。这里却在商议修建堪比仙宫的上阳宫。臣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凑不齐这钱。”

平若一听他开口就知道要坏事，连忙使眼色做手势，崔璨却仿佛未见一般，张口就是噎死人的话。果然平宸的面色当即沉了下来。“哦？”他冷笑了一下，“崔相的意思，朕缺的就是一领草席？那么就请崔相从库中拨出一领草席来，朕以后一切用度全都蠲除就是了。”

“臣不敢！”崔璨见平宸动怒，只得躬身谢罪。但终究还是忍不住要说：“陛下，孟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万民饥寒，社稷未安，陛下却要大修宫室，劳民伤财，这本就去圣人教诲甚远。何况如今库中真的找不出这些钱来，度支尚书刘文举也与臣商议过，如今库中绢帛钱财连满朝官员的官饷都不足，又哪里能够支撑这么多的开支。”

平宸面现怒色，正要开口，平若突然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大声道：“陛下，臣入宫前刚收到了几份要紧的文书，请陛下过目。”

平宸被他这样一拦，原本就已经要冒出来的怒火生生又给压了下去。他没好气地横了平若一眼，知道他的用意，哼了一声，转身回到自己的御座上坐下，才道：“什么文书你直接说吧，还真让朕眼下苦着眼看不成？”

平宸年幼时被崔晏压着苦读，他记性本就不如平若平衍等人，又是崔晏重点考校的对象，每日里读书到深夜，没几年就把眼睛熬坏了，看远处的事物总是模糊不清，近处文字倒还能辨认，只是这一两年来渐渐不愿意费这个神，举凡有重要公文，都由平若复述给他听。

平若来时已经在心中将几件要紧的事情整理清楚，听他吩咐，便说：“吏部与礼部已经拟出了从各州郡三长举荐的才俊中铨选晋升的章程来，请陛下过目。”

“这不着急。”平宸并不去接平若呈递上来的表章，摆了摆手道：“我正要与你们二位商议此事。”他停下来，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几个将作监的人，道：“你们先去吧，图纸留在这里，朕再好好参详一下。”

将作监的人离去后，平宸没好气地瞪了崔璨一眼，终究还是得把之前的龃龉放在一边，说：“崔相有一个新的想法，你让他说给你听。”

平若大大惊讶。自他来到雒都之后，崔璨与他二人通力协作，办了不少大事。他本以为两人都已经合作无间了，没想到崔璨居然背着自己向平宸进言。

崔璨一听平宸这话就知道平若肯定要误会，无奈地苦笑，连忙向平若抱拳道：“平中书千万别误会。今日陛下召臣奏对，陛下问起臣分封功臣之事，臣极力反对，劝陛下分疆裂土之事还需三思。”

平若有些意外：“历朝开创无不分封功臣。当日太武皇帝在龙城定五色开太庙，不也分封了十名亲王，十名郡王么？何况本朝历来传统，就是要将八部贵族分封在京畿周围，这样才算是朝廷周备呀。”

“那是在龙城。”崔璨此时也顾不得惶恐了，直接打断他：“当日沙林汗由八部共同选举成为丁零人的盟主，太武皇帝定鼎龙城也是靠着宗室兄弟的同心协力，草创之初分封诸王，联合八部也是应当的。但是如今情形却不同。宗室并没有随陛下南迁，对本朝草创也没有尺寸之功，即便要封，封虚爵便是，裂土封侯却是以后的隐患。汉初高祖分封不就惹出了七国之乱吗？”

汉晋之际几次诸侯作乱其实当初平若他们在崔晏座下读书是都已经讨论过无数次，此时听崔晏力陈利弊，都知道他说得有理，一时间也就没什么可以辩论的。

崔璨便继续道：“但国不可无栋梁，君不可无肱骨，如今国家初定，百废待兴，更是用人之际。什么人堪用，什么人合用却是关系到社稷安危的大事，陛下和平中书不可不察。”

“那你说说，你是什么想法？”

这件事情其实在崔璨脑中已经盘桓了许久，早就胸有成竹，打好了腹稿，于是说道：“在龙城时帝室依傍八部贵族，而在雒都陛下不能无所依傍。放眼青徐诸州，咱们不是没有像八部那样的栋梁之族。”

平若立即就明白了他所指的，笑道：“崔相说的不是与我要说的一样么？从各大世族中考选杰出才俊委以重任……”

“不尽相同。”崔璨毫不留情地否定了他的说法：“当日丁零诸部在阴山下会盟，有长生天鉴证，诸部共同推举贺布部为首领。如今中原世族却是群龙无首，没有人来定谁高谁低，也就无法排出个尊贵卑贱。因此臣劝说陛下的，就是在选拔才俊之前，先定姓氏。”

平若大感兴趣，追问：“如何定？”

“人分三六九等，门户自然也应如此。高门三等，上等三姓，中等三姓，下等三姓。中门，下门也照此勘别。此为世族大姓，一共二十七姓。陛下若选用官员，君臣联姻，都应从这二十七姓中选择。”

平若嘻嘻一笑道：“清河崔氏自然是高门上等第一姓咯？”

“不然。”崔璨却似乎完全没有领会平若的玩笑，一本正经地说：“高门第一等第一姓，自然当属雒都平氏。”他目视平宸：“既然已经南迁，陛下不妨将郡望改为雒都。平氏为天下之主，陛下为九五之尊，自必是天下第一等的姓。除此而下，世族诸姓排位高低，应当考察自汉魏以来诸族出仕人数，品阶，以及族中子弟著述多寡来定。”他说到这里，才傲然地说：“以我清河崔氏的家风声望，想必不会跌出高门去。”

平若平宸少年时都曾听崔晏讲述过当日中原世族豪门的无限风光，只是如此盛景在前朝南渡，丁零人定鼎中原后难再见到。如今听崔璨的说法，似是有望恢复当日荣光，无不兴奋得两眼发亮。

三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终于看到了一展昔日抱负创建千秋伟业的机会，便将之前的龃龉放下，热切地讨论了起来。

直到夜色降临，平宸留平若和崔璨用过晚饭，才让他们走。

“哦，对了……”平宸眼看平若走到门口，才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儿，连忙叫住他：“阿若，从龙城传来消息了。”

平若一愣，转身看着平宸，没来由地担忧起来：“是不是我阿娘……她……”

“你放心，她好的很。”平宸几乎要笑了起来，“这事无论如何出乎了咱们所有人的预料呢。十日前你阿爹册封皇后，你猜是谁？”

平若怔了怔，脱口道：“若是叶娘子陛下也不至于让我猜了，莫非是我阿娘？”

平宸抱拳开玩笑道：“恭喜恭喜，咱们阿若如今成了皇帝的嫡长子呢，想来他日龙城宝座也未尝不是你的。”

这话说得诛心，好在平若与他自幼亲厚，知道这只是无心之说，并不以为意，只是谦道：“阿娘平安我就放心了。也不知这皇后位到底是怎么得来的，总是一件喜事。之余龙城未来之主，想来必然是叶娘子所生的四弟了。我对陛下是绝不会有二心的。”

“知道你没有。”平宸已经彻底忘了之前与崔璨之间的不愉快，笑道：“可话不能说死。你猜你那个新出生的弟弟封了什么？”

平若这才惊讶起来：“难道不是太子吗？”

“不是。”平宸十分得意：“是晋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