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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十五分,刚入睡,老麦的电话就进来了。“兄弟啊!”不管跟谁,老麦都这么称呼,给人一种特亲近的感觉,就是不知道他跟父母是不是也这样。“兄弟啊,这个忙你一定得帮。现在是一点十五分,我就给你一万五一集,税不用你缴,一共二十五集,你算算吧!别拒绝我,也别跟我讨价还价,明儿一早你就买火车票来南京,酒店的地址回头我发你手机上,具体的见面再谈,就这样,先挂了!”

结束通话,我还有点迷糊,一条短信就进来了:“南京市长波路10号金色时光假日酒店。《警察也疯狂》摄制组。”

第二天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的直奔虹桥火车站。沪宁高铁的车票可以在自动售票机上买,每隔半小时就有一班,很方便的。

趁着候车,顺便说说我的职业,它可有一个酷毙了的名称:枪手。您可别误会,咱一不是侠客二不是杀手,手里拿的既不是手枪也不是长剑,说白了就是个码字的,专门替别人修改稿子的。

在枪手里面,又以写电视剧的报酬最为丰厚。通常一部电视剧的拍摄周期在九十天左右,如果一切顺利,三个月不到我就可以完成工作,挣到老麦答应给我的这个数。然后嘛,就是花钱的计划罗——跟那辆开了四年的比亚迪彻底拜拜,开回一辆我心仪已久,不,是心仪太久的MINIclubman。

clubman背后那扇车门,不是通常的掀背式,而是左右对开的两扇小门。网上有人说,这种开门的方式,只有殡仪车才有,难怪clubman的销量远远比不上经典的Cooper。可我不在乎,我就喜欢那两扇小门,就像童年的碗柜,只要一打开,就有饭菜的香味飘出。

在我打的去火车站这一路上,车窗外就有三辆clubman经过,一辆银灰,一辆浅绿,还有一辆海军蓝。我心仪的颜色目前上海滩绝对没有,金色的!

南京,我来了!

金色Clubman,等着我喔!

从上海到南京两小时不到,周围都是商务客,摆弄着笔记本电脑,有的工作,有的看电影。我知道,到南京后必有一场恶仗,所以现在,我必须放松自己。打个盹吧,没那瞌睡劲,我就拿出iphone,刷微博浏览,“每日上海”里推荐了一款手机软件。

“经常出差的美眉们、姐儿们,你们常年在外头跑,跟陌生人邻座,住陌生的宾馆,吃陌生的食物,天晓得会遇上什么!所以哈,这款小软件一定用得上喔。”

这款软件叫“ghostInde”,翻译过来就是“鬼气指数”。免费下载。

有意思的是,在APPstore里,这款软件并不在“游戏、娱乐”这块里,而是属于“工具类”,好像还真挺实用。我看了下简介,“鬼气”,并非指鬼的存在,只是它的一种气场,也许它离你近在咫尺,也许远在天边。鬼气指数也不是测量你和鬼之间的距离,笼统的说,是指“阴阳界”的临界点在哪里……

靠,这份简介写得云山雾罩,换了我,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看看你周围有没有鬼!

这款软件的最高数值为五十。在同一个地方,指数会随着气候因素而上下浮动。若是艳阳高照的大白天,指数通常在十以下;如果在阴雨天,指数就会增强,达到十二至十五;到了午夜零点至凌晨两三点,鬼气指数最强,有时会突破二十。

需要指出的是,医院的停尸房、抢救室,还有公墓、殡仪车,这些地方的鬼气指数明显强于一般的公共场所。

完成下载后,我测试了下,在时速三百公里不到的车厢里,指数稳定在六至七之间。这是一个正常的数值。

现在我手里这个iphone摇身一变,成了一台“鬼气测量仪”,想想真有意思。

乔布斯大哥,你好伟大喔!

南京的火车站也有两个,南站是专门为高铁而建的。

打车到了酒店,金色时光假日酒店?名称挺美,可下车一看,心里顿时凉半截,顶多也就是两星级的,不会超过三星级。不过这也算正常,一般没有摄制组会住三星级以上的宾馆,省钱呗。

我在宾馆的大堂里给老麦打了电话,五分钟不到,老麦就从外面跑了进来。

老麦五十出头,身材高大,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因为抽烟厉害,牙齿上全是牙菌斑。

我跟老麦认识有三四年了,对这个表面光鲜的行业,老麦有一肚子倒不完的苦水:

“当制片人风光?对,风光,那只是表面的!筹集资金的时候,我他妈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拍戏的时候,我一有空就往拍摄现场跑,当后勤主任,有时候还要扛东西当苦力;在那些难伺候的大明星跟前,我不单要装孙子,还要装傻子,如果我是女的没准还要脱裤子!每天我是上午做杨白劳,累死累活;下午做黄世仁,满世界找那些播了我的剧却不肯付钱的电视台要帐,还得请客赔笑脸,他妈的我简直比妓女还贱!有妓女冲着拒付嫖资的嫖客赔笑脸的吗?等到了晚上,我又成了白毛女,往山洞里钻——干咱们这行的,朋友多,得罪的人也多,有的居然找黑道来砍我呀……”

老麦的胳膊上确实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也不知道究竟是黑道砍的还是被他老婆砍的。

老麦帮我订的房间在第五层,不巧电梯在维修,老麦帮我把拉杆箱提上楼,一边跟我介绍:这家宾馆分A楼和B楼,主楼是A楼,B楼有停车场,所以摄制组把B楼给包了下来,不大的B楼给填满了。让你住A楼,B楼太吵了,摄制组的,没有一个不是大嗓门。

男女主角包括他们带的助理都不住这儿,在市中心的五星级宾馆。男主角是北京的大腕,一个人的片酬就占了剧组四分之一的预算呢。

房间是51。进了房间,老麦连寒暄也顾不上,马上切入正题,表情随之严肃起来。

一看剧名就知道,《警察也疯狂》,男一号准是个警察。其实并非警匪剧,而是个家庭伦理剧,写警察家里那点事,无非是男婚女嫁、锅碗瓢盆的,带点喜剧色彩。

制片公司是北京的,因为北京上海广州这些一线城市的日常成本太高,最终选了南京。摄制组到了南京,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就在临开拍前三天,突然来了一条审查意见,说男主角这个职业不行,虽然是写警察家里那点事,但总要涉及男主角的职业,警察是干吗的?破案呗,所以写警察就是“涉案”。从005年开始,涉案类电视剧就成为过街老鼠,但凡沾上“涉案”这两个字,就不能进黄金档播出,不能上卫视播出。对制片方来说,不能进黄金档,不能上卫视,就意味着不能收回成本,要赔钱。

也有例外,如果摄制单位是公安部、国家安全部、海关,内容是正面歌颂警察的,那就另当别论。前一阵,李幼斌主演的《国门英雄》,他演一个海关关长,就在中央一套黄金时间播出,收视率还挺高呢。

回到这部戏上来。导演和老麦赶紧把编剧(也是个女的)从北京叫到南京,关起门来商量了一天一夜,胳膊拧不过大腿,改!男主角不当警察了,不过也是穿制服的——城管,还是个队长。如此一来,《警察也疯狂》变成了《城管也疯狂》。

职业改了,又是男主角,差不多百分之七十的戏要动,工作量很大,拍摄时间又迫在眉睫,因为演员的合同里都写明时间的:几月几号到南京,几月几号离开南京。这就意味着,拍摄时间不能延后。

编剧的压力很大,不是一般的大,能压垮一头牛。

听说她闹了情绪,还哭了几回,最终,她写了一个分集梗概,就不辞而别,回北京了。据说她的稿酬还有一笔尾款尚未支付,她扔下话来,宁可钱不要了,也不要这么折腾自己,她想多活两年。

编剧撂挑子了,可老麦不能撂挑子,他得想办法解决问题,他需要一个枪手、一个救火队员,马上就想到了我。

剧组已经开机,先拍那百分之三十、基本不需要改动的戏。我的任务就是,迅速熟悉剧本,进入角色,然后根据那份分集梗概,尽快把剧本改出来。剧组一旦开机,每天的开销就像自来水龙头一样哗哗的往外流。要是剧本跟不上,停机一天,损失就要好几万。

老麦许诺,只要我能完成任务,除了答应给我的稿酬,还会把欠编剧的那笔尾款也给我,作为额外奖励。我一听忙拒绝,编剧跟枪手一样,都是码字的,字里行间浸渍着血泪啊,这种钱拿了要挨雷劈的,我还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呢。

有人比喻做枪手就是当biao子,做妓女,看在钱的份上,要你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对此我不敢苟同,在我看来,写一个作品就像谈一场恋爱,你得进入角色,你得酝酿感情,有谁听说做妓女还要酝酿感情?

时间紧迫,任务艰巨,收入颇丰,这就是枪手这个职业的挑战性。

整整一下午,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原来的剧本,看那份分集梗概,看得我头昏脑胀。男主角一会儿是警察,一会儿是城管,两种职业交织在一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真想吐。为了放松自己,我拼命想那辆金色的Clubman,想着4S店的经理把车钥匙交到我手里,我有款有型地坐进驾驶室,抚摸控制台上,每一件令我心动的仪表盘……

我打第一个哈欠的时候,看了看iphone的时间,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

我洗了澡,刷牙上床,脑子里塞满了剧中人,还有情节和对白,怎么也睡不着,

我索性把iphone拿出来刷微博,自己也发了一条,告诉博友们,现在我的处境有多难……

退出微博,回到苹果的界面,我的手指无意中一动,又打开了那款测量“鬼气指数”的软件,跳出的数字让我有点发懵:

5!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重新试了一次,数值果然在波动:

6!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周围一团漆黑,除了iphone的屏幕在黑暗中格外的刺亮

我确定了一下:这里是南京市长波路金色假日宾馆A楼的51房间,蹩脚的宾馆,普通的房间,怎么会出现这么高的指数?虽然现在快要凌晨一点了,可出现5这样的数值还是高得离谱。

我忽然冒出一个让自己不寒而栗的念头:

莫非这个房间,在我入住前,发生过什么?

谋杀案??

有人在这里自杀??

还是……

职业习惯让我这个善于编故事的脑子没法停歇,像肥皂泡一样,越想越多,连恐怖的画面都出来了……

我打开床头灯,重新审视了一下房间,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废话!)。

我下床,打开所有的灯,从床头灯,到台灯,天花板的节能灯,包括浴室里的灯,还打开衣橱,让里面的接触式灯也亮着……

然后我把iphone关机,过一会儿再打开。这个空白的时间段里,我不停地对自己说,这只是一款手机软件,应该说是游戏软件,骗骗人的,好玩而已,何必当真?吓死人不偿命的,切!

Iphone开机后,我重新打开那款软件,再试了一次——

8!

我现在站的位置,在浴室门口,一侧靠近衣橱,一侧对着房门。

我试着朝门口移动,数值随之跳到了9;

我几乎贴着房门了,数值跳到了40!要知道,这款软件的最高值也不过50。

我的心脏忽然猛地跳了一下,难道、莫非……有什么不祥之物,就在房门外面?

门上有猫眼,一看便知!

我伸出一只手,房门有一条防盗链,睡觉前我就插上了,这是习惯。我用手摸了一下,确定它的坚固,然后轻轻旋开了猫眼上的盖子,走廊内的灯光马上透了进来——

从猫眼望出去,门口的走廊是变形的,这是凸镜的效果。我的房门外没有人,肯定没有,除非,我的肉眼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我再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数值已经跳到了41。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奶奶的,活见鬼了!

别,别,千万别提“gui”这个字眼……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把我吓得半死的事。不是房门外有什么东西要破门而入,而是房间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大作,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叮铃铃,叮铃铃,一直响到第六遍,我才定下神来,壮起胆子,走到床头柜钱,拿起电话。我没敢先出声,就这么捏着话筒,等着,听着。大概沉寂了十几秒钟,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

“喂?……”

是个女人的声音,很细,有一种试探的味道。

“喂,喂……先生,您在听吗?”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打搅您。您……需要服务吗?”

我又“嗯?”了一声。

“按摩服务呀。我们这儿的小姐,个个很棒的……”

我松了一口气,岂止松口气,全身紧绷的肌肉都松弛下来。

我天生一副豆沙嗓,通常第一次通话,对方都会误以为我是男生。加上我的外形:齐耳短发、牛仔裤、T恤,双肩背,加上飞机场的平胸,从背影看真的挺像一个男生。甚至有女孩子想跟我发展“玻璃恋情”,被我拒绝了。

“先生,您需要吗?小姐五分钟后就到……”

“我不需要!”我生硬地说了一句,又补充一句“我老婆在呢!”然后就把话筒撂下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我关闭iphone,关闭所有的灯,上床睡觉!

什么鬼气指数、手机软件,见它的鬼!我是来工作的,是来挣钱的,我需要休息,哪怕这儿真的有鬼……也明天再说!

一夜无事。

宾馆没有餐厅,唯一的小食堂被摄制组包下了,摄制组请了两个阿姨来烧饭,然后把饭菜装在大桶里用车送往拍摄地点。

我因为起得晚,没有早饭吃了,好在马路对面有一家苏果超市,我去买了牛奶面包和两个茶叶蛋当早点,回房间吃。吃着吃着,我又忍不住把iphone拿出来,测量了一遍鬼气指数,果然不出所料,数值跌落到了0以下,在17和18之间来回。

虽然指数跌了下来,但比起来的时候,在高铁车厢里的6和7,还是高出了不少。

难道这个房间真的有问题?

我忽然想到,老麦陪我进来的时候,我没有在前台办理过入住手续,按理说应该让我出示身份证登记的,可我的身份证至今在钱包里没动过。就是说,这个房间是用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登记的。这个人应该也是摄制组里的,老麦应该知道。

下午,老麦急吼吼地来了,问我剧本看完没有?感觉怎么样,这个任务能不能按时完成?我告诉他“问题不大,应该还行”,老麦松了口气,然后就摆出一副很感激的样子,说合同他带来了,现在就可以签,三天后第一笔酬金打入我的账户。你是来帮忙的,你的酬金我绝不含糊,能提前一天支付就提前一天,绝不会像别的制片人那样,拖一天是拖一天,恨不能多生出点利息……

我们聊了聊剧本,快到结束的时候,我随口提出了我的问题:这个房间到底是谁的?

我不想把鬼气指数这件事告诉他,一来老麦用的一直是诺基亚,我估计他连iphone都不会用呢;二来,别让他对我的工作态度产生怀疑——你究竟是来帮我改剧本的,还是来装神弄鬼的?

老麦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告诉我了,没错,房间是用别人的名字登记的,就是北京那个女编剧,她是不辞而别的,还没来得及退房。现在是旅游旺季,房源紧张,我没退。这不?她前脚走,后脚你就来了。

“她走了?回北京了?”我问。

“啊……”老麦点了点头,语气有点迟疑。

我察言观色,马上起了疑心,就说:“我最好跟她沟通一下,关于剧本中的一些问题。她是原著编剧,我改她的东西,她应该可以给我一点建议。如果见面不方便,就通个电话吧,你把她的手机号给我。”

我的要求合情合理,却把老麦给难住了,支支吾吾。这让我更加怀疑。

终于,老麦叹了口气,“好吧,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她……其实没走,还在南京呢。不过,她可没法跟你交流了……”

她死了?!我的心砰砰直跳。

老麦走到窗户前,指着马路对面的苏果超市,说:“她可不像你,你是上海的,小家碧玉的。她是北方人,写起东西来又是抽烟又要喝酒的,烟烟酒酒都是我给她报销的。她去对面超市买烟,可能脑子里装的都是剧本吧,结果没留神让车给撞了……”

真的死了?!我等着老麦说出这个字眼。

老麦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人倒是没死,是脑**亡,成植物人了,就剩一口气了。”

植……物……人??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她老公,还有父母和孩子,都从北京过来了,现在医院里陪着呢,唉,别提了,杯具,杯具!家属正跟我们谈呢……最终的赔偿数,大头肯定是那肇事司机出,可咱们摄制组也总得破点财,毕竟人家是在为咱们工作。”

见我发懵的样子,老麦就安慰我说:“你别有什么顾虑,只管改你的剧本,这事跟你没关系。反正我是属垃圾桶的,而且是特大号的,什么脏东西都往我这儿扔好了,我装得下,只要别耽误你改剧本就行……”

老麦走后,我一直坐在房间里发呆。

植物人??想想也是,躯壳躺在医院里,靠呼吸机维持着,可她的魂儿……穿过马路,进了宾馆,直奔五楼,回来了……而且,一直没走。

怎么办?我也给老麦来个不辞而别?找个什么理由呢?

……不,不,不能这样。于情于理,我都说不过去,老麦太可怜了,我要再这么一折腾,没准他就从五楼的窗口跳下去了。

即便是她的鬼魂逗留在这里,我相信,她不会有什么恶意,她是希望我把她的剧本改好的,让摄制组顺顺利利地拍出来,成为她的遗作。将来电视剧播出的时候,编剧依然署她的名字,只不过要加个黑框。

决定了,我不走!也不换房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在MINI官网上下载了一张Clubman图片,作为电脑的墙纸,一开机就能看见它。看见它正优雅地向我驶来,我浑身就充满了动力。

万事开头难,三天以后,我逐渐进入了工作状态。尤其在晚上,鬼气指数居高不下的时候,我的干劲就越大,跟打了鸡血似地。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怪怪的感觉:“它”就在边上注视着我呢。

前五集剧本,每一集花了三天时间;到了后五集,缩短为两天一集;过了前十集,我又提速为一天半一集,有一种写疯了的感觉,煞不住的感觉。我的进度让老麦乐得合不拢嘴,对剧本的质量,导演也基本满意。酬金是按每五集结算一次的,不久第二笔酬金也进了我的账户。那辆Clubman已经离我越来越近了。

有几次我忘了给iphone充电,这就意味着,我基本上把鬼气这件事完全抛到脑后了。

充满鬼气的房间,莫非成了我的福地?

结束了一集的写作,我伸着懒腰,一边喝着马克杯里的咖啡,一边望着窗外夜深人静的马路,心里在想,等任务完成,我应该去医院探望一下我的前辈,可怜的人儿……不,不,虽然我从未见过她,可她一直在注视着我呢!难道不是吗?

我把目光从窗外移到窗台上,那儿摆着一个宜家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五花八门的硬币,凡是我去那里旅游过,就会带回一些小面额的硬币,装进这个瓶子。现在瓶子里有香港的,台湾的,新加坡的,韩国的,日本的,马来西亚的,越南的,柬埔寨的……每次出差干活,我都不嫌重量地把它装进拉杆箱。朋友说那是招财的,比招财猫管用。看来还挺有道理。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房间里站着一个女人,穿着一件紫色的羊毛衫,站在床前,她戴着一副大大的迪奥墨镜,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她注视着我,神情专注,嘴唇翕动,仿佛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好像有话对我说……

我醒来以后,前思后想,给老麦发去一条短信,问他有没有那名女编剧的照片,给我看看。短信发出去后,我盘算着,老麦一定会打来电话,问我要干嘛?可没想到,他连问都没问一声,很快就给我发来一条彩信,是他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不用问,肯定就是女编剧了。可是我一看照片,心里就格登一下。

这是个中年女人,身材明显发福,双下巴,戴一副近视眼镜,跟我梦里的那个女人截然不同。而我梦里那个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相比苗条得多,略显憔悴。

这肯定是两个女人。

我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植物人,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仍然是病人,而非一具尸体。那么,这个所谓的“鬼气”应该跟那女编剧毫无关系,而是另外一个人的。

那个穿紫色羊毛衫的女孩,她到底是谁?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家宾馆,这个51房间,想必也是如此。在我之前是那女编剧,在女编剧之前,肯定还有张三,张三之前还有李四……在这些人当中,或许就有一个人,死在了这间房间里,她的魂儿迟迟不肯离去,逗留在这里;或者离开过,因故又返回了……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我倒在床上,身体歇着了,大脑却拒绝休息,以枪手惯有的逻辑思维,一路狂奔……

Iphone发出声音,收到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手机号,186号段,是联通的。内容很简单,就两个字:“你好”。

我没搭理他,不是群发的垃圾短信,就是不怀好意的家伙。

过了五分钟,又发来一条,这次多了两个字:

“见个面吧。”

我还是不搭理。

又过了两三分钟,第三条短信来了:

“我就在门口。”

我开始重视了,不得不重视!

我仔细审视了一遍这个号码,确定不是来自通讯录的,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号码。

我颤抖的手指,按着Iphone的虚拟键盘,发去一条回复:

“门口?哪个?”

很快,第四条短信来了:“51房间。”

我看下时间,现在是凌晨一点不到。我打开那款软件,此时,此地,鬼气指数是:

45!

我从床上弹了起来,定了定神,轻轻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情况。没错,这里是五楼,以我的身手,要是翻窗爬出去,不是摔死,也得摔个半身不遂。

Iphone又响了,收到第五条短信,这次字数最多。

“开门吧,请相信我,我没有恶意。咱俩总得见个面。”

“咱俩”?这是她用的称呼,我觉得挺别扭,我现在不想、将来也不想、永远不想,跟一个鬼成为“咱俩”。

我定了定神,蹑手蹑脚地朝门口移动,鬼气指数随之往上:

45……46……47……48……

当我靠近房门的时候,指数跳到了49。

我轻轻拨开猫眼上的盖子,朝外窥望——

门口果然站着一个人!不是什么别的东西,的确是人,是个女孩,穿着一件紫色的羊毛衫,戴着一副大大的迪奥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跟我梦里的基本一样。

她略微抬了抬偷,脸对着猫眼,好像知道我正在窥视她,还给了我一个微笑。

她的脸很白,像打了很厚的粉底,与墨镜形成强烈的色差。

我把防盗链条轻轻拨开,拧注门把手,轻轻往右一旋,吧嗒,门舌松开,随着房门的开启,鬼气指数终于达到了最高值:50!

如果乔布斯还在世的话,我一定要发一封电子邮件给他,告诉他,贵公司的Iphone多么伟大,它确实“改变了世界”,还包括阴阳界。

她进屋了。

“墨镜我就不摘了吧,免得把你吓着。”她平静地对着我。

之后的二十多分钟里,她一直在说,我在听。

她是一家银行个人部的理财经理,月薪有两万多。她和男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男友却染上了赌球的恶习。010年南非世界杯,输掉了二百多万,已经到了彻底绝望的地步。庄家雇了打手来进行暴力要债,他怕极了,准备把自己仅有的一套房子卖掉。

他求她,帮他先补一下窟窿,因为卖房需要走程序,没这么快。如果对方发现你要得急,就会杀价杀得狠。

她挪用了客户的钱,帮他还了赌债。当时她的想法是,他卖了房,就可以死心了,肯定不会再赌了。他们可以租房,凭她的高薪,哪怕养他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等他调整好心态,去找一份新的工作,从头再来……

可她太傻太天真,一夜之间他就人间蒸发了,手机关机,房子没有卖,而是出租了,预收了人家三个月的房租。她怎么也找不到他。而找上门来的,不是他,而是被挪用资金的客户,还有她的上司。

她选了这家宾馆,这个房间。“51”是他们相识的日子,5月1日。一次银行为客户举办的餐会上,他们相识,三年的恋情就此展开。

她在这里自杀的,是去年的事。

明天,是她的周年忌日。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颤抖的声音问。

“你让他来一趟。”

“我??”

“是的,”她的目光透过墨镜,上下打量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有点假小子的风格,虽然有点另类,但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你一定能让他过来……”

“过来”是什么意思?我很想知道,却没有问出口。我能感觉到,一旦他真的“过来”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是说,来这里?”我追问,“他应该记得,你的尸体是在这家宾馆、这个51房间被发现的,又逢忌日,他怎么会来这里?怎么敢来这里?!”

她顿了顿,说:“你没注意到吗?往东不过三十米,新开了一家速8酒店,也是经济型假日酒店。你把他约到那里去,当然,到时候你不用出面,我会在房间里等着他的。”

“可是……我……”我在犹豫。说真的,尽管我同情她的遭遇,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把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像钓鱼一样,钓到酒店里去!

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说:“我有他的微博账号,你做他的粉丝,让他加你。你选一张自己的照片用作头像,他看了一定会心动的。我有八成的把握。”

“可是……”我还有一种担心,大一开始,这种担心就如影随形。“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一场恶作剧呢?”

我的意思是,你到底是人是鬼,证明一下给我看看!这总不过分吧?

她稍稍愣了一下,苦笑地说:“你知道吗?我在自杀前做了什么?”

她侧过脸去,把墨镜摘下了,然后把脸转过来对着我。

我看到了一张终生难忘的脸。

她的右眼,只有眼眶。眼眶的边上,是一滩干涸的血迹——

她把自己的一只眼珠挖了出来!

因为她痛恨自己瞎了眼。

她男友的微博用户名,是他养的狗的名字,叫“拉拉”。

我加了对他的关注。

我微博上的头像,是网上下载的一幅小猫的萌照,我换上了自己的照片。这是我花了整整两个半小时,辛辛苦苦拍了七十多张自拍照,然后精挑细选的。

很快,他也加了对我的关注。

之前我的微博里,都提到我正在南京,在剧组里,但具体是哪家宾馆包括房间号,我从未泄露。

我们之间很快热络起来,还用上了微信,彼此聊了起来。

他也把照片发给我了,的确是个帅哥,很阳光,大多数女孩子都会心动的那种。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一个无耻的赌徒,不惜让女友赔上性命,他却独自逍遥。

他一直在试探我,想看看我的底线在哪里,对一夜情有没有兴趣。

当然了,我让他心花怒放。我告诉他,我的酒店地址是长波路18号的速8酒店,66房。看见这个地址,他犹豫了许久。我想他肯定看出来,这个酒店,离他女友自杀的那个酒店很近,近在咫尺。

他还是决定过来。男人终归是男人。

我给他的时间是晚上十二点。为什么这么晚?我告诉他,剧组在拍夜戏,我得守在现场,帮着导演编台词。事实上这种活儿我也干过,最底层的枪手才干的活儿。我十一点钟左右回到酒店,吃宵夜,洗澡,然后……你想来就来,不来拉倒,我睡觉。明儿一早我还要跟着剧组出发呢,总之我很忙的。

“晚上见”。他最后发给我三个字。

晚上见?见你的大头鬼,我才不想见你呢!有别人想见你……哦,不,恐怕那不是人,而是……那种东西。

晚上十点多,我就结束工作,把新完成的一集剧本发到老麦的邮箱里,然后洗完澡,通常我会上床睡觉,可我睡不着,睡意全无,我打开电视,东看西看,吃着饼干和巧克力,喝着咖啡。我知道,这将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必须提起精神来。

快到十二点了,我走到窗前,望着下面静寂的马路,不时有出租车驶过。有空驶的,也有载客的。我忐忑不安,胡思乱想:他会不会坐在里面,去速8酒店,穿过大堂,走进电梯,按下6层,来到66房间门口,摁响门铃,然后,门开了,他看到的是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孩,他会愣在那儿,呆若木鸡……

叮咚!门铃响了。

我定了定神,确定不是幻听。这不是他在按速8酒店66房间的门铃,而是有人按了我51房间的门铃。

我看了下时间,零点十三分。好快啊,这么快就结束了?一定是她,过来跟我说感谢的。

他怎么样?死了?跑了?还是……

来不及多想,我连猫眼都没顾得上看,拨开防盗链,就把房门打开了——

走廊里暗暗的,灯怎么灭了?有一个黑影站在我的门口。

“怎么样?”我脱口而出。

黑影没吱声,鼻孔里却发出“哼!”的一声冷笑。

我这才注意到,黑影比我高出一头——不,这不是她,她比我矮,没这么高大,这是个男人……

没等我反应过来,啪!脸颊上就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让我眼冒金星,嘴唇上咸滋滋的。

这一巴掌把我给打醒了,我猛醒,这不是她,而是他!是他!!

咚!我小肚子上又挨了一脚,把我踹得“登登登”连连倒退,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猛扑上来,乒乓又是两记耳光,我仰面� ��倒,我挣扎,但我根本不是一个男人的对手,更何况是一个暴怒的男人。

“臭biao子……敢给我设套……我他妈……”

他双手掐住我脖子,当时我唯一的反应就是——完了!他想掐死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人呢?她治不了他?还是关键时刻心慈手软,放了他一码,还对他和盘托出,说隔壁的酒店里,我曾经自杀的51房间里,住着你微博上的那个女孩,她是我的诱饵……

缺氧让我的脑子里出现了须臾的空白。

那谁……快来救我……

你们俩的恩怨……教我搭上性命……我也太冤了!

我的剧本还没写完呢……

我的Clubman……

他那双铁钳般的大手,忽然松劲了,眼睛盯住什么地方看,表情有点疑惑——是房间的窗台,窗台上,我摆的那只宜家玻璃瓶,里面盛着至少半瓶子的硬币。此时此刻,瓶子发生颤抖,瓶底嗒嗒嗒敲打着窗台,五花八门的硬币发出克朗克朗的声音,好像迫不及待地想从瓶子里跳出来……

地震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嘭!”一声巨响,玻璃瓶不可思议地爆炸了,玻璃碎片裹着那些硬币,朝他那张俊美的面孔直奔而去……

“啊!”他捂住脸惨叫。

我趁势把他推开,就地一个翻滚,爬了起来。

他跪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哀嚎,鲜血顺着指缝滴下来,身体剧烈地抽动,极其痛苦的样子。

“哎……”我有点动了恻隐之心,“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啊?”

他把手慢慢放了下来,那张血迹斑斑的脸呈现在我面前。

天哪,怎么会这样!有两枚硬币,一左一右,不偏不倚地嵌入了他的眼睛,左面一个是台湾的壹圆,上面有蒋介石的头像,比跟咱们这儿的五角硬币稍小一点;右边一个香港的五毫,一朵绽开的紫荆花。左边是银色的,右边是黄铜色。现在的他,就像一只长着鸳鸯眼的波斯猫。

还有,他的脖子上搭着一条黑色的皮带,我觉得眼熟……那是我牛仔裤上的腰带啊,上个月刚从H&M专卖店里买来的,怎么跑到他脖子上去了?

之后发生的我难以用语言形容,就像……就像好莱坞大片里的特技,而且是慢镜头。那条黑色的腰带像条蛇一样,“自动”缠上了他,他象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徐徐站起来,缓慢地后退,后退,一直退进了卫生间……那门碰的一声关上了,里面再也没有动静传出。

我夺路而逃!

后来的事情是老麦告诉我的。我先告诉他,那天晚上我没在房间里,我在外面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里,一边吃薯条,一边改剧本,直到凌晨两点才回宾馆。然后,就看到了这么一幅可怕的场景。

老麦说,还好你没在,有一个变态男,他闯进了我的房间,砸碎一个玻璃瓶,硬生生把两枚硬币塞到自己眼珠里去……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然后,拿了我的一条裤带,在卫生间里上吊了。

我搬到B楼去了,跟剧组里做化妆的一个女孩同住,我没在意,反正她早出晚归,不影响我改剧本。再说发生了这种事,我也确实需要一名室友。

再后来的消息,是陆陆续续传来的。说这个变态自虐男,可不简单。他的女友,一年前在51房间里自杀,这个男人赶在女友周年忌的时候,跑到老地方,以同样的方式了结自己。

后来网上评选十大痴情男,排名第一是《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第二是罗蜜欧,第三就是他了。

老麦的稿酬如数支付,我可能是饥渴太久,索性在南京的4S店里买了车,直接开回上海去了。一路上我都在想,“她”还好吗?

到了上海,回到家里,刚刚喘了口气,门铃就响了,快递送来一个包裹。

“她”在淘宝上买了一只玻璃瓶子,有一个大大的木塞,不象宜家的瓶子是金属盖的。瓶子里有一张纸,写着一句短短的话“我会在那边祝福你”。

那一刻我泪崩了。我拿起Iphone,给她发去一条短信:

“愿你们在那边……快乐!!向他问好!”

短信没有回复。

那款“ghostInde”的软件,被我卸载了,我不想再用了。是的,我们生活在一个鬼气森森的都市里,可你不必害怕,你只要学会如何与“他们”相处就可以了,还有一点,就是你最好不要做亏心事。

我时常还会怀念那个51房间,在鬼气指数达到50的峰值时,我并没有感到阴冷,而是一种别样的温情。那种感觉至今伴随着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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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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