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之后，曦亭心里留下了一些很不愉快的阴影，在发誓从此再也不碰醉千年的同时，他也好久没有品过一滴酒，虽然吧很早以前他就不是那种天天酗酒的人，即便只是浅尝即止的程度，上次的事也是情之所向，喝得有点多，而且浮月也很久没有见他再喝过。

今天他一个人在家，恰好浮月出门跟狄冉看书去了，为了不激起浮月不必要的担心，曦亭就有了独自查找的念头，正好今天就有机会和时间查探俞山予尘那失去一页的确切原因，因为黄杉秋曾经施展过让落地的叶子重新焕发生机的回生术，所以曦亭想请他帮忙看一看，能不能把这页残卷回复到没被破坏时年代的原貌。

「狐狸你现在能过来吗？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消息一发出去，曦亭也开始收拾屋子，自从上次事件黄杉秋有一阵子不敢主动骚扰他，不过曦亭还是比较宽容的，没几天也就原谅了，两个人又恢复了之前的相处模式。

现在已经是仲秋，虽然天气已经冷了但正是银杏枫树这些植物最美的时候，随便出去看看都是满眼金黄。

曦亭对着镜子套上一件灰色毛衣，虽然说吧他不需要人类的衣物保暖，但这些日子下来他比以前多了些人情味儿，也就随了自己哥哥喜欢穿了，反正穿了也不冷不热，他本人绝对无所谓。

正当他看着镜子里眉目愈发淡柔陌生的自己时，曦亭有些恍然，他确信自己变了，变得更加通透，也更加“软弱”，说实在的他已经很久没有理会过那些杀人的行当，即便是真的动手，与往昔每月死在他手里人命的数量相比，少了太多太多。

但这并不能代表，他与人类的仇恨从此就一笔勾销了。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

「这不是你该有的样子」……

曦亭叹了口气转身离开镜子，眉宇也再次回归最常见的凛冽模样，突然，桌子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曦亭也就点开看消息。

「曦仔～秋哥哥已经到你家门口啦！快来开门～」

不用说，曦亭自然是要给他开门的，只见那个暗门处，严严实实围着围脖穿着大衣的黄杉秋举着手跟他打招呼，头发上还沾了几片发黄的银杏叶子，完完全全已经是过秋的状态了。

“你这也太快了。消息发出去也就三分钟。”

“嗯，因为正好秋哥哥我今天没课啊～”

“进来吧，到客厅等我一会，外套脱下来放衣架上。自便就好。”

“好嘞好嘞～你去吧，正好我也坐会儿～”

曦亭自然是进屋去拿俞山予尘，之前浮月本能的把这宝物放到了他们家里最隐蔽最安全的地方，就连封锁的宝箱盒柜也都是运用的古老神妙机关的手法制造的，材料坚不可摧不说，破解方法也很复杂，没个十几分钟不可能轻易打开。

曦亭取下那曲折回转的两枚锁扣，拿出里面的古籍，正当他抱着书进客厅找黄杉秋问话的时候，一推门就给此情此景拦在了原地。只见那人一身秋装早就没影了，现在他穿着的衣服正是之前在世淑时展露真身本相的金橘色曳地长袍，整个人慵懒贵气的半卧在沙发上。狐耳，狐尾，圈状长命锁，琉璃挂，钵天珠，以及狐妖眼尾与额头之间艳丽的红色妖纹，同样金黄色的长发也铺了满满一沙发，乍一看宛若金色瀑布一样养眼。

曦亭看着他有些发愣，黄杉秋倒是觉得新奇，他手上把玩着钵天珠，眯起一对有着细密睫毛的弯月眼睛，在沙发上胳膊拄着脸颊，用伶俐不失调皮的语气问他。

“咱们在现代社会也就混了一两百年而已，这么快你就忘记我原本的样子了吗～”

曦亭白了他一眼，用很无语的声音说：

“你能不能把眼睛睁开说话，其实这件事我从刚认识你那时候起就非常奇怪了，你为什么不爱睁开眼好好看东西？”

黄杉秋听他语气白呼呼的发出几声清脆爽朗的笑，索性闹着玩一样，换了个躺姿告诉他，同时伴随着长命锁上的银穗子叮叮铃铃的脆响。

“因为毕竟有些东西用眼睛看是看不清的，相应眼睛如果看得多了，就失去它原本的作用了。同样啊，很多事，很多人，如果不在了，也就没有睁眼看下去的必要了。”

“狐狸，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话？”

“哈哈～也没什么，其实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嘛～”

黄杉秋摇开折扇忘凝，犹如戏子的半面妆华，轻轻用它遮盖住自己的右半张脸，对着曦亭微微一勾唇角，一颦一笑之间都是蛊惑似的魅力，此刻他铂金色妖冶的瞳仁毫无保留的展现在曦亭眼前，没有半点遮掩。

“现在看着我的眼睛，你觉得，我还像一个好人吗？”

哪知道曦亭手一插兜当机立断回答了黄杉秋，黑色的眼睛里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无视他突如其来的幺蛾子。

“像啊，怎么不像，烂好人一个。”

黄杉秋被他这番霸气侧漏的回答噎了一下，无奈的收回扇子在曦亭略微不满的凝视下重新眯上眼睛。

“唉……你这个仔，一点儿也不懂高人情调～”

“我只懂你一直做你自己就行了，其余的我统统不在乎。”

曦亭撩开了黄杉秋铺在沙发上的一小片头发，给自己腾了个地方坐下，把俞山予尘放到宽大的茶几上，后者心领神会也爬了起来，开始进入正题。

“我请你来，就是想让你帮忙看看这页下落不明的残卷，你会一些回生术法，看看可不可以试着把它复原？”

黄杉秋皱眉从曦亭手里小心拿过古籍，凑近了看那参差不齐的撕裂痕迹，若有所思。

“不行。”

“何为不行。”

黄杉秋叹气，轻轻往前翻了几页，语重心长对曦亭讲：

“回生术只对有生命的存在有效，对于无生命的物体而言形同虚设，很幸运的是钵天具备逆转物体年限的能力，但也很遗憾，我的境界还不够。这可不是普通的古卷，其历史可追溯到遥远的万年，即便是我父亲万姜狐仙依然在世也极难做到，所以很抱歉曦仔，我无能为力。”

黄杉秋合上古籍，双手交还给曦亭。

“我明白了，谢谢你狐狸。”

“其实还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办法，就是借助自然的力量逆转小部分时空，以达到复原物体的目的，天上的星宿就具备这种力量，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又有谁能够做到驾驭群星。”

曦亭点头，这种传说一样的方法他也略知一二，黄杉秋这个人，于他而言已经了解的够透彻了，既然他说没办法那就是没办法，绝不存在马虎判言的情况。自然也就认同了黄杉秋说没有办法的真实性。

“不过曦仔，你也别太当真，这说不定就是以往几百年里被谁不小心撕掉了而已，你也确认了这后面已经没有字迹了，就权当是一种历史的反向馈赠吧。”

“我知道了。麻烦你了。”

确认无果之后，曦亭重新锁好古籍，一抛开正事氛围也就回归了，因为上次重新品尝了一番百川之王的手艺，闹得黄杉秋吵着要曦亭做灯影牛肉和麻婆豆腐给他吃，曦亭看不得他年纪一把还跟小孩儿一样撒泼打滚的行为只好一言不发去了厨房，只不过动身前，他有些异样的问黄杉秋。

“黄杉秋，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嗨～没怎么，就是饿了呗，想有人做饭给我吃～对了我那个鱼摆摆多放海椒！”

黄杉秋打哈哈，说没。

“你既高兴，又悲痛难过。”

“没有～我吧，可能是换季过敏吧，以前我就有这毛病的～”

“可是哪个不长眼的欺你？”

“没没没！曦仔！真的没有！”

黄杉秋被吓回了现在的模样，慌忙摆手解释，曦亭自此也就不好多问了，这和上次不同，黄杉秋没有隐瞒任何东西，今天他的反常只是一种自然的情绪没有任何原因，况且既然他不想说，曦亭也就不会强迫他讲出来。

“没事就行。白吃白喝，拿你尾巴来换一次劳务费。”

曦亭啪的一下缩进厨房，拉上隔断玻璃门，那意思是想吃饭就要黄杉秋提供摸尾巴毛的服务，黄杉秋一听连挣扎都没有机会，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你这小伢仔！！还惦记我那尾巴！”

“趁我喝醉拍那些照片你活该！”

黄杉秋哭笑不得，同时也理亏，心说这仔还对上次他喝醉那事耿耿于怀心存芥蒂，不过最后，曦亭做的菜让他十分满意，且君子一言九鼎，最后他本人还是妥协了一下变出三米多长的尾巴让曦亭撸了一把，好在那人比上次知道分寸，只是轻柔的抱了抱摸了摸厚厚的毛皮，并没有多用力。

其实退一万步讲，黄杉秋自己也知道自己这几天突然就变得特别不对劲，总是莫名其妙的心悸不说，还变得特别感性，时不时就觉得心中酸涩艰难，尤其是昨天，跟同学看了场电影就哭得稀里哗啦，可谓是让他的那些人类朋友大开眼界，甚至以为他是失恋啥的，都好言好语劝他，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明明以前总是最冷静做影评的那个角色，却当了一回纯粹的共情者。

他不是没求医问药，找了曦亭的姐姐林喃铃看了以后，对方说他身体很健康，也只是给他开了一些安神聚气的补药，说他这是预兆，是某些东西即将来临的预兆，让他务必小心谨慎。

“狐妖对于即将降临的变动是非常敏锐的，还请务必留意。”

这些曦亭自然全看在眼里，也就是黄杉秋吃完饭唠完嗑走了之后，他下定决心，翻开通讯录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

“喂？是孟祺雯前辈吗，有件事，我想有必要让你们知道……”

【翌日，黄杉秋学校】

“黄同学早安～”

“学长早啊，吃饭了吗？要不要尝尝我的便当啊？”

“老黄早上好！等下作业借我用用啊！”

“早啊各位～”

黄杉秋礼貌的一一回应，即便深秋，却带着如春明笑，脚下也不停滞朝自己的教学楼走去，偌大的充满青春气息的校园内，银杏树的叶子随处可见，黄灿灿的一大连片，美好而宁静。他今天起得很早，因为前天晚上导员交代过今天有个转校生来他们班上课，让他帮忙今天打印几份资料，黄杉秋做事放心是出了名的，这也正是为什么他如此受欢迎的一个原因。

“早上好啊～”

“书记早安！置办的东西已经按你说的备齐了！”

“很好，你们先去吃早饭吧，这些我一个人来就成。”

几名学生听他的话走出教室，黄杉秋关上窗户和门打了个响指，气球和彩花应声舞起，已经全部归位，随后，黄杉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欢迎新同学”的中楷字样，便一屁股坐到最后几排看起了小说。

“这个时候转学根本不在情理之中啊？明明马上就期末了，他这样很吃亏啊～”

黄杉秋叹气，之前他无意间看到了导员资料上有关那个学生的信息，是个男生，名字里有个“悯”字，没看见照片，好像不是本地人，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

陆陆续续有学生走了进来，抛开那些主动过来和黄杉秋谈话的，也都找好位置坐下准备上课了，整八点后，留着棕色长发的女班长走上讲台，朝手心呵了一口气，用她清脆悦耳的声音向全体宣布。

“咳咳…同学们先安静下来～今天呢，在上课之前，我有件事情要告诉大家，我们班上来了一位新同学，他刚从外地过来，人生地不熟，希望大家可以多帮一帮他，他姓曾，是个很优秀的男生，那么现在就请我们的新同学入场吧！”

班上同学的注意力全都随着班长的手势聚焦到门外，在场一片喧哗，后座的人更是屁股离坐探身往外瞧，唯独黄杉秋仍旧低头看书不为所动。

过了一小会，似乎是门外那人有些犹豫，没有直接进来，班长又友善的叫了他一声，让他别不好意思。

“进来吧曾同学！不用不好意思～”

「姓曾？」

黄杉秋合上书，眉心不自觉的拧起来，他的视线也凝汇在门口迟迟不动的那个人身上。

“这样可以吗班长？”

“可以可以，你快进来～”

黄杉秋如同定格一样，听到那个转校生的声音后，静止的宛如一尊雕像。

转校生穿着一身咖啡色的羊绒大衣，最先看到的是他穿着白色裤子的长腿，他个子挺拔，身材匀称，气质清定，与众不同的是他作为男孩子却留着与众不同的长头发，绑了一条刚够后脖子的马尾。

男孩长了一对明晰浓亮的棕色眼睛，面容干净透彻，眉毛的颜色也很鲜明有致，虽说是眉清目秀的青年，面相里却透露着一股道家似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出感。

转校生在班长旁边站好立正，面带微笑很有礼貌的鞠了一躬，随后，用他静如松柏的声音向所有人做自我介绍。

“各位同学好，我的名字叫曾知悯，曾子的曾，知晓的知，悯农的悯。初次见面，以后就请各位多加关照了。”

他的声音宁静致远，像登高远眺破开雾霭山林之间的希冀一样，不算高，也不算低，但听了就是很舒服，心中所有的躁动不安全都被之驱散。

“嗯，谢谢曾知悯同学的发言，以后我们就是同窗同学了，大家一定要欢迎啊！”

班上所有人都为新成员的到来鼓起掌声，不知为何曾知悯似乎很讨人喜欢，因为容貌也不错的缘故，有些女生还发出激动的尖叫，与班上兴高采烈气氛背道而驰的是，黄杉秋作为班里的书记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只是僵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双眼眼眶几乎都要撕裂，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在颤抖，那本小说也被他掀翻在地。

黄杉秋下意识猛然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把头埋进桌子下方不让旁人能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他右腿上的伤疤和心脏都隐隐作痛。就好像被人牢牢攥在手里蹂躏般，痛得要死，痛得要命。

颗颗黄豆一样大的泪珠从他睁到极限的眼睛里滴落，吧嗒吧嗒打在他自己的腿上，他真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大气都没有，好像他本人也还在震惊和奇怪，自己到底为什么。

“曾知悯同学，欢迎你哦！”

直到有人再次说出这个名字，黄杉秋才知晓了，他为何会如此。

那是他一直在找的人……不变的名字，不变的声音，不变的容貌……变了的，只有这具躯体的年龄以及新的在世身份。他黄杉秋找了几乎一辈子，从山间到峡谷，从宫廷到民间，从滨海到雪原，以往在外游历的每一分每一秒，无时无刻，他都在找他。

“阿悯……阿悯……”

他怎可能忘，这个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普通人类。是他教会了自己如何为人，如何为道，如何拥抱世界，如何拥有人类最美好的情感，如何去爱自己，也去爱别人。

两千年了，他的阿悯，他最喜欢的那个道士的转世，终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