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西角落中，密密麻麻的土坯陋屋紧挨着寨墙，屋子破败狭小，其间小巷堆满脏污杂物，曲折幽暗仅供一两人通行，望之仿佛迷宫。几个衣不蔽体的瘦弱汉子鬼鬼祟祟走在小巷，几个转折便不见人影。

来到一间僻静土屋，汉子们探头探脑看看四周，一副小心翼翼模样。

“进来吧，甭躲了。”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老孙头，你倒是自在。”领头汉子眯着眼打量黑暗中的人影，忽的上前几步在老头耳边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其余几人睁大双眼看着，神情紧张中掺杂着恐惧。

老孙头听完，满不在乎地撇撇嘴：“俺说泼刘五……贼寇分赃不均自然会火并一番，这有甚大惊小怪的？瞧你们这等没出息的模样……”说着话，拿起手中黑乎乎的杂粮饼子往嘴里塞，“吧嗒吧嗒”吃起来。边上蹲着个瘦小身影，眼巴巴望着饼子，嘴里口水直流。

老头默不作声掰开小半块饼子递过去，瘦小身影慌忙接过来，忙不迭地往嘴里送。

“你说得轻巧！”泼刘五瞪起眼睛，不满地叫道：“看管俺们的这伙贼寇，领头的叫赵山，有个诨号‘傻三儿’，据说是个抢掠的老手。俺看得分明，他抢的钱财小娘全在千户大人宅子中，俺们不去，岂不是便宜了旁人？”

老孙头低着头，淡淡问道：“彪爷那伙贼寇派人找你啦？”

“嘿嘿。”刘五不答，只是连声冷笑。

“嗯嗯……”吃饼子的那瘦小人儿也跟着点头，嘴里呜呜噜噜嚷着：“俺看见还有好多吃食。”其他几个汉子纷纷劝道：“可不是嘛？老孙头，你领头，俺们都听你的！”

“六儿糊涂。”老头“啪”的一声打在瘦小身影头上，骂道：“你个不知死的夯货！”

“老孙头，你这是啥话？”刘五鼓起眼泡，脸色变得不好看了，说道：“俺们提着脑袋干，还不是为了自家亲人们有口吃食？眼看着这帮贼寇今夜便要火并，俺们不趁机行事，还等到啥时候？姓赵的这伙贼寇人少，怕是过不了今晚……”

六儿跑到老头身边，嚷道：“那伙贼寇人多，俺看着能成……哎呦……”一句话没说完，老头又是一巴掌打在他头上，喝道：“你吃的饼子谁给的？”

六儿摸着脑袋，嗫嚅道：“饼子？这不是你给的嘛……”

老孙头虎起脸：“我的饼子是谁给的？”

“姓赵的贼首给的。”

“那叫‘彪爷’的贼首给过你饼子吗？”

六儿摇摇头，满眼迷茫之色。老头“啪”的一声又打了一巴掌，喝道：“一点好处没给你，空口白牙让你拼命，你就去干了？”陋室内一片静寂。老头拍拍手，淡淡说道：“信俺老头子一句话：旁人的事情，莫要瞎参合……”

夜幕中，济宁城北。

爆破点选在北城门东侧约两百步。

之所以选在这个点，不是因为此处城墙薄弱，而是因为这儿的护城河水浅。护城河的水引自运河，玉带一般环绕南北两城；此时刚开春，河水未涨，护城河的水位不高。他选的这个地方水位尤其低，人可以徒步涉过。由于他不打算大白天硬冲城墙，甚至都不需要填平护城河。

他在天黑前就派小股人马四处骚扰，冷箭、火把、骂架齐出，搞得城墙上的城防军不胜其烦。闹到戌时刚过、亥时未到时，双方都疲惫不堪，喊叫声消停许多。一小股人马扛着大盾涉水而过，悄悄来到城墙下。

“有贼寇……”墙头有官兵大声喊叫，离得近的便把砖块、石头扔下来，紧跟着火箭也射下来。

城墙下没有甚么反应，周边都是乱纷纷射箭、喝骂声，这一段城墙的兵丁闹了一阵，弄不清墙下贼寇意图，渐渐地没有动静，只是不断从城头飘来杂乱的吵闹声。

“就这儿，保管错不了。”田桂指着一处墙角吩咐着，他这几天带着工兵小旗的人没日没夜练习撬墙砖，把屯西一带稍好点的屋子弄得满是窟窿，现在一搭眼就寻了处有裂缝的地段，支起厚重的大盾，几个汉子躲在里面，在弓手掩护下“吭哧吭哧”挖起来。

西边不到五百步远，另一伙人也乱糟糟冲到城墙根下。

彪爷身披双层棉甲，站在不远处眺望着。透过深沉的夜色，能看见几百号人沿着城墙到处涌动；城墙顶上不断有火箭、火把扔下来，城下散乱的箭支不住往上面射去……闪耀的火光中，人群仿佛蚂蚁一般忙碌不停。

身后一个高瘦汉子走到他旁边，沉声问道：“彪爷，等城墙炸开后，俺们这儿要不要先冲一冲？”火光闪耀之下，他满脸都是狰狞狠辣之色，正是彪爷手下的亲信——陈春。

彪爷摆摆手说道：“此处有俺在此，出不了乱子。倒是那边，可不敢耽搁，你可明白？”

“俺懂。”陈春点点头，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彪爷对着手下们挥挥手，朗声笑道：“今夜料理了那厮，大把的金花银扁在腰里，俺们在山东横着走。济南府走一遭，使上些许银子，守备，参将，百户，千户，不过等闲事耳！跟着俺陈大彪，还能亏了你等不成？”

“彪爷义气，小的们都没二话。”

“是呀，俺们就听彪爷的……”

“城里那些鸟官兵，俺们不是吹牛，包打……”

手下们纷纷拍着胸脯叫嚷起来，一时之间士气大振。

东边一里处，赵山尽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楚前面进展如何；可惜城头上丢下的火把，旋即被人用土掩灭，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只听见城墙上传来官兵的大呼小叫。

不一会儿，一个汉子涉水跑来回报道：“赵爷，俺们已经向下挖了三尺，墙砖也撬下来好几块。田头领说，俺们加紧挖，决计误不了事的。”赵山点点头：“干的好。”拍拍对方肩膀以示鼓励；随即一挥手，工兵小旗的汉子们便抱着几层油布包裹的药包过来，做最后的检查。

“蕃库里的银子在向俺们招手……”赵山对手下们叫道，“冲进去……不等待，不犹豫，向前**！”他在队列前走来走去，力图鼓起部下们的士气。

“威武——”汉子们纷纷呼号起来，士气顿时腾腾上涨。

不远处，郭家军众头领们冷眼看着这儿的乱象。那些神情彪悍的汉子们满眼轻蔑之色。郭二当家瞥见赵山忙碌的身影，淡淡哼了一声：“这赵公子，还挺会做戏呢。”

亥时末，中左屯南。

杜敬鸣召集众人议事，各色人等济济一堂。这些原本济宁城内商户人家中的翘楚们呆立于室内，人人面色苍白。杜会首满脸疲惫，两眼来回扫视着，末了无力地挥挥手说道：“事情就是这般，大家议一议吧。”

室内沉默片刻，一长袍年青人开口道：“彪爷势大，我等自当依附强者行事，做了又如何？”他这话一出口，顿时就有几人附和。

“不然，”有老成持重者摇头道：“此乃火中取栗之事，我等手下并无许多青壮，贸然行事恐遭大祸矣！”

当即便有人追问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如何行事？”

众人皆哑口无言。

室内正议着事，门外站着数人，探头探闹打听消息。有一长身玉立的青年侧立在不远处，正拧着眉毛仔细倾听着。他原本甚为英俊，可是半边脸青肿得老高，看起来有些怪异。旁边有一相熟男人走过，奇道：“陈先生，为何不进去议事？”

陈震川勉强一笑：“陈某还有事，就不进去了。”再听片刻，脸色更加难看；他左右瞧瞧见没人注意他，头一低，跑了。

走在狭窄肮脏的街道上，路边皆是衣衫褴褛在正月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逃难人们，眼前一片灰暗。快到地方时，抬头望着前方的千户所公房，他一时举棋不定。一阵风“呜呜”刮过，令人遍体生寒，此时他的心中也是灰暗而寒冷。

黑暗中一个身影悄悄靠近，低声道：“陈先生，可还记得小人？”

陈震川惊得一哆嗦，转身细看之后觉得面熟，犹豫道：“你是曹家的人……为何在此？”来人是个精瘦的年青汉子，身上裹着破旧布袍，脸上露出笑容：“俺来此，是帮陈先生来着。”

陈震川立时警惕起来：“你待如何？”

年青汉子脸上笑容缓缓消失，眼中光芒一闪，在黑暗中异常慑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