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他们又来到杨家铺子谈事。

杨管事和孙燕城气色甚好，看起来昨日已经和身处幕后的杨三娘、范化龙计议妥当，谈话时干脆果断。不大一会，诸项细节一一落实，赵山和许朝山也感到精神振奋。快结束时，许朝山又提到订金之事。订金是上次口头约定的，两家都表示愿意先各付五十两，作为赵、许两人采买、打点的花费；几十两银子对漕帮和杨三娘这样的家底来说不算多，本该不算个事。

不料，孙燕城脸上肌肉略微抽动，干笑道：“两位哥哥有所不知，昨日州衙的直堂吏派人传话，让俺们漕帮襄赞些许银子，俺们大官人头发都急白了。唉，银子不凑手呀，对不住哥哥啦。”

再问杨管事，他牙疼似的哼哼：“鄙人惭愧呀。我家三娘的恩主，为了榆贼之事吃了挂落，只得四处打点；三娘是吃斋念佛的优婆夷，看在眼里心中能不急吗？唉，三娘多年积攒的私房银子为之一空……在下是真的拿不出银子呀！”说完，杨管事长叹一声，满脸愧色。

赵山看了许朝山一眼，两人面面相觑。

他不甘心，又磨了半天，孙燕城和杨管事打死不松口，看起来要么官府真的搜刮他们两家太狠，要么各自的上司给他们下了严令，不许他们在这一点上让步。

“再说吧！”到最后事情也没定下来，众人约定三两日后再会，于是各自返回商议去也。

回去的路上，许朝山黑着脸。

身后，一位身穿青布棉袍的中年人望着他们背影，快步跟了上来。

走在路上，许朝山咬牙切齿说道：“兄弟，你若真的想走，俺给你借银子去。”

“甭借了。何况也借不到。”赵山拍拍他肩膀，赶紧让他打消这个愚蠢的主意，随即又宽慰着说道：“再等等看吧，没准过几日有转机呢。”他猜测杨三娘和范化龙最近手紧，可是百十两银子不算多，挤挤能挤出来的。

两人回到许家的棚子，就见到钱二站在门口嚷道：“朝山大哥，赵山兄弟，俺兄弟被人打了，你们要给他们做主啊。”进门一看，地上坐着两个汉子，肤色黝黑，破旧短袍，都是二十上下年纪的青壮，此刻鼻青脸肿的哭丧着脸。许朝山把俩人拉起来，找几个木墩子坐下。

“说吧，咋回事？”

“那帮拉纤的不得好死，抢了俺的活命钱……”那个干瘦汉子骂道。这人叫蒋五郎，另一个壮实点的叫陈皮子，俩人都是打河北青县逃过来的，自来此地后，因为年轻力壮，找个活儿干着就待下来啦。蒋五郎自小在河边长大，水性精熟，便在船上做了外水——外水就是水手，靠水吃饭；而陈皮子一直在河边当扛夫，吃的是力气饭。

今日陈皮子到船上找蒋五郎借钱，正说着话就被几个拉纤模样的抢了，连累他们被捶了几下狠的。俩人与钱二关系甚好，出了事便来找他求助。

“俺统共就剩下几百大子，本打算等闸门开了，便和皮子兄弟往南跑……现在全完了。”蒋五郎满脸绝望。

“你干外水挺好的，为啥想往南跑？”赵山有点奇怪。外水的活计不错，脑子活络的夹点私货，多少有点油水，比拉纤强多了。

“俺们舶主的船是份子船，闸门关了船出不去，银子又被差爷收走，昨个跳河了。”蒋五郎语气平静地解释。

赵山点点头，站起来说道：“走，同去。”

几人在河边找到代天喜，他就是拉纤的，虽然没去抢，不过应该认识抢钱的人。代天喜没出门，在自个棚子里披着破烂的被褥，听了他们叙述便道：“俺知道谁抢的，这就带你们去。”

走过一条窄窄的巷子，来到一间三面漏风的破棚子，代天喜往里一指：“周大田和狗子都有份，他们就住在这。”赵山进去一看，棚子里的泥地上铺着树枝、草屑、烂布，几个看不出面目的人挤在上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互相靠近，有坐着的，也有躺着的，看情形似乎在取暖。

“这两人前段日子还在拉纤呢，”代天喜指着其中两个男的说道，“他俩就是周大田，狗子……”中年人叫周大田，满脸皱纹，外露的皮肤枯若老树皮，看不出多大岁数；十五六岁的半大娃儿叫狗子，也没人知道他姓啥，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两人见几条大汉进门，脸上压根就没有恐惧的表情，愣愣地看着他们说话，没有任何表示。赵山走过去，蹲在俩人面前，轻轻说道：“你二人为何抢人家的活命钱？”两人呆呆的望着他，仿佛这个问题很白痴——那是一种绝望的木然。他摇摇头，站起身来。

蒋五郎要上前理论，赵山一把拉住，劝道：“走吧，回去想办法去。”几人匆匆而去，在巷子口时，没有人注意到，附近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们，神情中若有所思。

回到许家后，办法没想出来，却多了两张吃饭的嘴。赵山和许朝山商议片刻便安排道：“你俩先住钱二兄弟那，咱们兄弟凑点钱给你们吃饭，熬几日，再找个活干。”蒋五郎和陈皮子千恩万谢收下钱。

钱二带着俩人走后，他们还没喘口气，门口传来声音：“赵掌柜和许掌柜在家否？”赵山听了这个称呼，不由得看了许朝山一眼。

来人是个青布棉袍的中年人，正是昨日陪着夏老先的那位。

“鄙人安孝义，运河南大街安家铺子的掌柜。昨日乔家酒馆铿锵一面，想必两位掌柜还记得在下吧。”安掌柜进门后便自己介绍，说话时语气不急不躁的，给人的第一映像是个沉稳干练的生意人。

“安掌柜客气了，俺们算不得甚么掌柜。坐。”许朝山招呼着，安孝义拱拱手便坐下。

赵山拧着眉头，突然说道：“你跟踪我们？”

他这话问得太直接。安掌柜挺沉稳的人，闻言不由得一怔，片刻后苦笑道：“赵掌柜言重了。安某经营卖酒生意，特意前来，心中有些苦衷不便直言，所以唐突了些。两位恕罪。”他这话说得老练而圆滑，既不着痕迹承认了，又顺便把自己来意表明。

赵山点点头，也没再追问，心里给了个评价：这是个商场老手。

安孝义掌柜过来是想从他们这儿进货的，看起来对他们酿酒之事打听的很清楚，价格方面看得很准。

“不瞒安掌柜，咱们已经和杨三娘谈妥，运河东边都归杨家铺子代卖，您来晚了。”许朝山有点后悔，不过他比较讲信誉，还是把实情告诉对方。

“呵呵。”安掌柜笑笑，“无妨，安某在杨三娘面前尚有几分薄面；既然来此，三娘那边决计不会让你们为难。只要你们肯答应下来，安某自当亲去三娘府上解说。”许朝山看看赵山，眼睛一亮，多个渠道肯定是好事。

“就这么办。”两人点头同意。安孝义拱手致谢，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包，往前一推：“此乃订金，万勿推辞。”俩人一愣，这事刚开个头，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安掌柜直接就上银子了，全山东做买卖都没这个道理啊！

赵山说道：“咱们还没有计议妥当，订金不能要。”

“我知道你们不要，但是你们手下兄弟需要。”安掌柜丢下句话，青色身影一闪，飘然离去，只留下棚内俩人互相瞪着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