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融无华端着温度适中的水，回到那间大多时候，都不会有人居住的客房时，却发现这里早已人去楼空。

无论是叠得工工整整的被子，还是重新摆放回桌前的椅子，都显示一种从来没有人来过的感觉。

只有在屋子内，仍在静静流淌的微风，仿佛还在无声的述说什么。

融无华将杯口送到嘴边，小口地抿了一口清澈的温水。

她回过头，却没有看见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老人。

距离融氏祀观数里开外的安全区边界，那道地面上呈暗红色的分界线，在昨夜的祭典结束以后，如同被人重新粉刷了一遍，有种好似精修过的明亮光芒蕴藏其中。

而不多时，有两人徒步从那边走来——

“就送我到这里吧。”

顾来停在了距离分界线还有几米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远方的荒野中的泥泞与更远方幽暗的森林，接着道：“我就在这里等着就好。”

顾来说完以后，便席地而坐，

看着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七尺男儿忽然坐在地上，融不染也停下了脚步。

“哦。”

融不染轻轻地应了一声，紧接着转过身，同时道了一句。

“那......再见。”

他话音未落，已经是悠然地朝着折返回去的原路，迈开了脚步。

“等等！”

风未止，人先切，得到身后之人的确是在往回走的反馈时，顾来连忙转身出声留人。

于是融不染回过头，眼中透露着些许疑问。

他从顾来这里得知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了，自然对他有感激之情，那些信息虽然还不到用得上的时候，但已足够让现在的他心驰神往。

他现在没有了彷徨，也没有了犹豫，原本准备的计划算是大大地推进了一步。

这都得多亏眼前这个男人，融不染觉得顾来大概就是游戏中的ssr角色，能让人少死去很多用来破解难关的脑细胞，还不用想着吃点好的补补身体来养生，甚至有可能还省下了一大笔因为恰土而送进病房的医药费。

所以，虽然他不介意这个ssr五星s级角色，在融氏祀观多住两天，但之前也的确是他亲口说要离开的。

融不染总不能拦着人家不是？

他该重回卡池，再去下一位海豹玩家那里拯救苍生才对。

再者就是，他可没有诗人的心思，在这里陪他酌上两杯。

融不染是隐隐嗅到了，顾来身上那种前世称为文青的气味。这种人在打电话的时候，都可能和对方在谁先挂这方面你来我往很久。

顾来组织下了语言，带着不失风度的笑容，指了指融不染头顶与他垂直飞行的灰翅大鸟，说道：“跟着我来的另一个小家伙你可以带走，那本来就该属于你，但是......他不行。”

他又看向仿佛在亦飞亦趋跟着融不染的大鸟，眯了下眼睛：“亚灰，你该不会也想跟着回去吧？”

“啧。”

长得有些像鹦鹉的亚灰人性化的啧了一声，很明显这不是向人类呆板化的学舌能够做到的回应。

它嘎嘎两声鸟叫以后，在融不染头顶的天空中扇动翅膀盘旋了一圈，然后停留在融不染正好能抬头看见它的位置，小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下，张口说道：“你个憨憨，爷的那根羽毛就送给你了。”

它说完以后，那双灰翼彻底伸展开来，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巨大滑翔伞般的影子，就向着安全区外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道余音还在原地：

“你看着可要比来憨憨这家伙有前途多了，祝你好运吧。”

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顾来瞪了它远去的身影一眼，脸上的笑容差点都要无法维持了。

而与此同时，远处的融氏祀观也发生了一阵骚乱，那围绕在融氏祀观周围栖息着的所有鸟儿，在这一刻都纷纷展翅腾空。

于是，一道五颜六色的移动桥梁便在空中架起。

它们翱翔的速度要比人类的步速快上许多，大概也就数十秒后，融不染便能看见那鸟子军从天空中掠过，那其中包括那拿着扫帚的黑鹰，也有握着平底锅的白隼，还有更多以各种方式背着各种物品的鸟儿，齐齐向着亚灰离去的方向飞远。

而顾来，在这几十秒的空档间自然不会闲着。

他目光又落在融不染身上，和蔼地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去？”

融不染歪了一下头，回答道：

“因为我要回去睡觉。”

“呃......”

顾来被这个回答有些噎住了。

他的确是自己说要离开的，也的确是已经做好了离开前的所有准备。

但他说是怎么说的呢？

顾来说的是——

等。

换句话来说，在这里天为盖地为铺坐着等，和在融氏祀观里躺着等，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他为什么要出来等呢？

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在融氏祀观，有一个业界老前辈让他有点如坐针毡，也不是因为那个地方理论上是属于远古生灵的领域，虽然顾来对这两者都保有尊敬，但也绝不至于要穷酸到夹着尾巴做人的地步。

那，是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他也有不希望别人听到的话，要对融不染说。

不过融不染这个时候倒是先开口了，他的手伸进了衣服的口袋里摸索着。

“对了，你不说我都要忘记这个小家伙了，你从河里漂过来的时候，我把你捞到岸边，它就从你的衣服里爬出来了。”

融不染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来个又扁又圆的东西，说道：“你说属于我的东西，就是它吧，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见他要走来将手心中的东西还给自己，顾来连忙说道：“停！如果我是原主的话，它又怎么会从我衣服里爬出来呢，我只不过是个载体，你仔细想想，为什么它偏偏是见了你之后，才爬出来呢，明明一路上有那么多机会......”

“就是因为它和在你身上的另一只缘龟一样，已经寻找到了正确的人。”

融不染停下了动作，目光落在掌心上的小小乌龟上面，呢喃道：“果然，这也是缘龟啊......”

是的，这只与来自苍蓝国的那只缘龟，如同一个模样刻出来的乌龟，正是顾来苏醒后发现自己身上唯一消失不见的东西。

而他之所以会不甚在意，也正是因此。

顾来叹息：“这种神物，据说可以从世界的尽头，通过各种方式来到世界的另一个尽头，当我偶然遇见它的时候，我本以为可以看见那传说中的缘界，但果然......”

他忧郁地仰望天空道：

“我并非有缘之人。”

“不过，”他的神情马上又转成了下一茬，凝视着融不染，“这么看来，我却是个幸运的人。缘龟，并不应该留在我这里。”

融不染沉默了片刻，他看了眼从甲壳中伸出脑袋的乌龟，从它身上只传来冰冷的触感，融不染觉得它们有点不像活物，更像是一个鬼斧神工的木偶。

“这样啊......”融不染也不再多说什么。

以前泛婆婆就给他说过类似的解释，而昨天夜里他看见这只缘龟的时候，就有一种这家伙是奔着自己来的感觉。

但融不染还是犹豫了，他本想着像上次一样进入缘界，看一看又是这芸芸众生的哪个小可爱，向着缘龟许下了愿望。

可想到上一次苍蓝国的那件事以后，他就觉得自己并没有帮上什么实际的忙，也许下一个缘龟找到的人，能给出更好的答案。

不过顾来都这么说了，他也不会强求顾来把这只缘龟也带走。

他本想将这只缘龟重新放回到口袋里，却看见它伸出头颅以后，紧接着伸出了短短的四足，然后顺着他的手腕爬上了小臂，又爬到了肩头，最后竟然是在咬住了一绺他垂下的乌发。

它跳崖似的从融不染肩头，向着背后掉落下去，最后停留在了半空中，隐匿在了融不染的发隙间。

“.......”顾来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看到他这个样子，融不染就明白了他从没有过这种待遇。

在那只缘龟跳崖时，融不染头皮又是一紧，不过他也习惯了。

这就是他越来越觉得缘龟像是木偶的原因，这一个月来，那只来自苍蓝国的缘龟，已经咬他头发咬上了瘾，它既不吃饭，也不喝水，像这样一直悬挂在他的发间，脖子也不会落枕，这俨然与他的专业相悖甚远。

就希望，这只新缘龟不要跟它的前辈，在离自己最近也可以说是最远的地方，因为看不顺眼而打起来吧。

好在只要融不染不做大动作，以他的那浓密的长发，想要完全遮掩住两只缘龟的身体，还是很轻松的。

而且也不全都是坏事，那就是融不染养成了每天花大功夫洗发的习惯。

他现在有了个新想法，那就是回去扎个双马尾，一条马尾咬一只缘龟的话，他就可以整两个流星锤来耍了。

顾来揉了揉眼睛，深呼了口气压压惊，决定赶紧回归正题。

他严肃地说道：“我有话要对你说，是关于你姐姐融无华的事情。”

融不染一怔，就听顾来继续说道：“当生灵修炼到了一定层次的时候，往往能够洞悉窥见到许多事情。”

“知识，机会，乃至于因果，”顾来一一列举，“只有时机成熟，就会自然而然成为我脑内信息的养分，走在路上我会知道这上面的某栋建筑，是什么时候，是什么人，以什么样的技巧搭盖起来的，甚至还能知道这些人当时在想些什么，他们的本性是什么，又是出于什么样的欲望，怀揣着什么样的目的，才要搭起这个房子。”

“七泛前辈看出了我已经窥见了些许东西，才会警告我不要谈及有关于你的身世，”顾来嘴角微微扬起，“不过就算前辈不这么说，我也不会干这种傻事的。”

“我可承担不起。”

“但，”顾来看着融不染，更像是看着远方隐隐可见的融氏祀观。

他有些自嘲地说道：“可能就像七泛前辈说的那样，人到了三十岁就是喜欢玩尬的吧，竟然去试着了解一个少女的心思。”

虽然这句话是融不染说的，但他并没有插嘴，任由顾来继续说下去。

“然后，”顾来的神色上了一层阴霾，如同远处天空般灰暗，“这也让我发现了你姐姐的病。”

“我见过不少和融无华同龄的孩子，但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将与神灵相处的根本规则，几乎化为了生存本能的巫祝之女。”

“与神灵相处的根本规则是什么？”顾来发问道。

融不染的双手缓缓地握成了拳头，没等他自问自答，融不染就张开了嘴，吐出了三个字来：

“是交换。”

融不染给出的答案与顾来想要说的别无二致。

顾来顿时放松下来，脸上的灰暗烟消云散，他用前所未有的高兴语气说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那看来是我多虑了。”

“之前你在门外听见的那件事情，我并没有开玩笑，我是真的觉得融无华这个孩子很好，她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顾来站起身来，认真说道：“所以，救救她吧。”

他说完以后，脸上又扬起了那不失风度的笑容，像是结束了这个话题，而这时，他转过身朝着红色边界走去，边走边说：“看来时候正正好。”

他抬起头，像是看见了什么，不仅是他，融不染也睁大了眼睛，他同样看见了那与安全区外的石地森林，不，应该说与这辽阔的昼荒大地都格格不入的景象。

“我一直想让你见见的，我坐在这里等候的东西。”

顾来满是憧憬的呢喃着。

“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