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六章 春风/她的美是淬了毒的锋刃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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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欧阳小姐就是你那个女朋友?”叶铮唇边漾着坏笑,贼兮兮地觑着卫朔。

卫朔脸上的线条纹丝不动,淡然道:“我没有女朋友。”

叶铮“啧啧”了几声,凑到他面前:“你还装?卫戍部那边都传开了。胡佑云那小子说他替你收了三封信,约会的电话都打到办公室去了,你还说不是女朋友?”

卫朔皱了皱眉:“不是你想的那样。”

叶铮嬉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样?啧啧,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想不到侍卫长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原来这么……”

“你别乱说。”卫朔沉声截断了他的口无遮拦,正犹豫着怎么让他绕过这一茬,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问道:“你们在说谁的女朋友?”却是虞浩霆从里面的办公室走了出来。

他二人立刻起身,叶铮笑吟吟地答道:“我们刚才在说,卫戍部的人捕风捉影、胡说八道,侍卫长根本就没有女朋友。”

虞浩霆一听,便望向卫朔,见他眉头已经拧成了“川”字,不由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仍是肃然:“怎么回事?”

虞浩霆有问,卫朔不能不答,却也无从解释,只好说:“他们误会了。”

“哦?”

虞浩霆的神情却分明是不大相信,卫朔也好,卫戍部的人也罢,素来都是持重沉稳,能传出这样的闲话,就算不尽实,也必然不是捕风捉影,他盯着卫朔轻轻“哼”了一声:“你不老实。”

叶铮见状也来了劲头:“卫戍部的人嚼舌头说,那位小姐把电话打到卫戍部的办公室约侍卫长去——是去沁玉泉公园,对吧?而且还常常寄信过去。本来我是不信的,可前几天有人碰见……”

他絮絮说个不停,卫朔已急了,直截了当地对虞浩霆道:“是欧阳小姐。”

虞浩霆神情一滞,旋即对叶铮道:“你先出去。”

叶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本一颗幸灾乐祸铆足了劲头等着看戏的心生生被吊在半空,却也无可奈何。他一走,虞浩霆便对卫朔道:“说吧。”

“去年我有事找过欧阳小姐,后来——就有些来往,但不是他们说的那回事。”

“你找她什么事?”虞浩霆直视着他问道。

“是……”卫朔嗫嚅了一些,后面的话噎回了嗓子里,“也没什么。”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遍,面容微霁:“你有心了。”沉吟了一下,唇边闪出些笑意来,打趣道,“有些来往?欧阳怡那女孩子不错,回头我替你去做媒?”

卫朔脸色竟有些泛红,连忙分辩:“真的没有!四少忘了,我有家室的。”

虞浩霆一笑,闲闲道:“你那个见都没有见过,作不得数的。况且——”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我猜你家里给你订的那一个,一定不如她,你要是有心,我和你父亲说。”

卫朔抿了抿唇,绷紧了面孔:“四少,虽然人我没有见过,但她在家中侍奉我父母十分尽心。所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我断然不能辜负她。”

他说得坚决,虞浩霆也不由点了点头,扬声道:“叶铮!”

叶铮应声推门进来,还未开口,虞浩霆已正色道:“卫朔有家室,你们以后不许乱嚼舌头。”

叶铮一愣,瞪大了眼睛瞧着卫朔,卫朔却不看他。虞浩霆说罢,径直往外走,卫朔默然跟着,叶铮连忙也赶了上去,小声对卫朔耳语:“你哪儿来的家室,我怎么不知道?”

欧阳怡和卫朔见面的机会寥寥,心下忖度他是个刚硬慢热的性子,便偶尔写信寄到卫戍部去,信里不过是说些在学校读书的趣事,只是从未收到过他的回信,不料今日他竟突然约自己到沁玉泉见面,一颗心几番悬起又放下,嘴角不自觉地扬成了一枚红菱。

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打扮过自己。试了几条裙装,才选了一件湖蓝的丝绒长裙,门襟和袖口皆缀了泛着莹莹蓝光的玻璃纽扣,乌黑的发间偏夹着一枚双排珍珠点缀水晶的发卡。天蓝色的羊毛大衣衬着颈间珠白的羊毛围巾,仿佛便是这冬日里的冷洁晴空,她的心也像点缀着雪白云朵的湛湛蓝天,明朗晴好,只待蓬起羽翼的鸟儿振翅而翔。

虽然他没有说,但是她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待霜亭,这一次,是他在等她。

“真的是快要春天了,天气真好。”欧阳怡盈盈笑着踏进亭来。

卫朔仍是平素的庄素神色:“欧阳小姐好。”

欧阳怡忽然没来由地有些赧然,一颗心鼓胀如帆,声音却放低了许多:“你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卫朔不自觉地低了头错开她的目光,只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欧阳怡面前:“这个……还给小姐。”

欧阳怡一见,略带赧然的笑容便倏然凝在了唇边,卫朔递过来的正是她之前写给他的信,一共四封,没有一封打开过。

“为什么?”

话已脱口而出,她才惊觉自己的声音里有不能掩饰的颤抖。

卫朔不答话,也没有一丝表情,欧阳怡灼灼闪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新年最后的花火落入苍茫雪野,来不及融化些什么便埋没了声息。

有些事是没有为什么的,她明白。

待霜亭里只有细微的风窸窸窣窣地从林间吹过,她从卫朔手中接过那一沓信封,欧阳怡觉得,他的手似乎有一瞬间的迟疑——她终究还是有些许的不甘:“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我有家室。”他的话总是很少,一字一句都格外沉着。

欧阳怡一愣,惊诧地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眉头蹙紧,松开,又蹙紧,语气中有压抑的慌乱:“对不起,我不知道。我问过婉凝,我以为……对不起……”

卫朔原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多半会生气,没想到她竟是一迭声的“对不起”,他望着她眼中莹然闪烁的泪光,心头一疼,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去接她的话:“顾小姐也不知道,是我的错,我——我应该告诉你的……”

却见欧阳怡摇了摇头,面上浮起一个温婉如常的笑容:“不关你的事,是我想当然了。”她抬眼望着远处的山影,仿佛自言自语般问道,

“你——你妻子,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卫朔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她很好,对我很好,对我父母也很好。”

很好,很好,很好。

欧阳怡心口一涩,卫朔一向惜字如金,能让他这样夸赞的女子,一定是真的很好了。她低头攥紧了手里的信,轻声道:“我一时任性,没有弄清楚,如果让你觉得困扰的话,很抱歉。你放心,我以后不会打扰你了。”

她说着,又仰起脸庞,凝眸一笑,落落大方中又夹了些许赧然:“或许,等将来我见到你不觉得尴尬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卫朔望着她,讶然又困惑。

他自幼和虞浩霆一起长大,见过的名媛佳丽不知凡几,却没有一个女孩子是像她这样的。

无论是容色倾城如顾婉凝,还是气韵高华如霍庭萱,都是心意深掩的女子。顾小姐——想到顾婉凝,卫朔便不自觉地皱了眉,遇见她,他才真是见识了什么叫作“女人心,海底针”。

他想起她和虞浩霆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人人都说旁观者清,可是连他也不知道那女孩子对虞浩霆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意。她不肯委屈,不肯体谅,那决绝也如她的容色一般清极艳绝不留余地。没人说得清究竟她先前的嫣然明媚是真的,还是后来的孤冷轻厌是真的,她的美是淬了毒的锋刃,划过的伤口便再不能好。

霍庭萱却恰恰相反。不管人前人后,霍家大小姐永远都是芝兰扶风般的静雅高洁。他从未见过霍庭萱伤心气恼的样子,她不发火,不赌气,处处大方得体,对谁都有一份善解人意的体谅,仿佛她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不会有丝毫的勉强和委屈。在她身边,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可纵然是春风,也有吹不到的角落,但霍庭萱却没有。

然而眼前这个女孩子,却是这样的温柔坦然,她的人,便是此刻鲜洁明朗的湛湛晴空。

欧阳怡见他神情古怪,默然不语,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卫朔这才回过神来,匆忙答道:“没什么。我在想,如果顾小姐像你这样,就好了。”

欧阳怡一怔,随即笑意寥落地轻声道:“怪不得婉凝说,你的心思都在虞四少身上。”

卫朔讷讷地不知要如何答她,踌躇了一阵,才道:“我送小姐回去吧。”

卫朔送过欧阳怡就立刻回了栖霞官邸。今日是虞夫人谢瑾和的生辰,虽然虞家不遍邀亲朋大事庆祝,但也安排了数席家宴。此时宴饮已毕,照例有牌局,虞夫人自幼在谢家便是西式的家风,在这些玩意儿上,只喜欢桥牌,于是,谢夫人便拉了小儿子致轩和冯广勋一起,陪虞夫人玩桥牌,虞若槿和康雅婕那边倒是轻易就凑了两桌麻将。

卫朔在偏厅门口望了望,见虞浩霆不在,便转身上了二楼,却见邵朗逸的侍卫长汤剑声正在书房门口跟郭茂兰聊天。二人见他过来,都点头示意,待他走近了,郭茂兰才道:“邵司令和汪处长都在。”

“由监察部和审计署联合派员,来查我们的账?”虞浩霆冷冷一笑:“周汝坤的算盘打得倒是精明。”

“孟公德高望重,这件事由他提出来,我们直接驳他的面子不好,也落人口实。”邵朗逸口中的“孟公”是早年改元共和的功臣元老孟维麟,虽然近年来于政事涉及渐少,但在江宁政府中声望甚隆。

虞浩霆将手里的信撂在邵朗逸面前的茶船边上:“孟维麟也是老糊涂了,他算过财政部划拨的军费一共才有多少吗?”

邵朗逸拿起信看了一遍,却是孟维麟给虞浩霆的亲笔信,里头倒有许多热忱劝勉之言:“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准备给老先生回封信,把近五年的军需账册都送到他府上去。”虞浩霆闲闲说着站起身来,对汪石卿道:“石卿,你来办,你的车装不下,派辆卡车去装。”

汪石卿点了点头:“孟公那里还好说,但国府那班人既然被周汝坤撺掇起来,恐怕不那么容易罢手。”

虞浩霆觑着邵朗逸道:“你说呢?”

邵朗逸又翻了翻手里的信,说道:“既然推不得,那就应了吧。不过,事关重大,仓促之间要全面铺开未免有难度,总要先找个地方试一试。”

“那就让他们先去陈焕飞那儿。”虞浩霆道:“旧京是重镇,昌怀基地上个月刚从欧洲买了批飞机回来,况且,陈焕飞的伯父也是监察部的委员。”

汪石卿听了,低低一笑:“我们答应得太容易,反而叫他们疑心,不如先叫人跟他们闹一闹,拖些日子,我们再卖给孟公一个人情。”

虞浩霆点头道:“你这就去办吧。下楼的时候要是看见小霍,叫他上来一趟。”

“你找小霍做什么?”邵朗逸一面笑问,一面提了风炉上滚开的水,烫过茶船中的杯子,自去冲水醒茶。他刚沏好一盏,虞浩霆便端起来呷了一口,赞道:“邵公子冲茶的手艺可是越发好了。”

邵朗逸眼中笑意闪烁:“你跟我装什么?你也就能喝出点茶叶的好坏罢了。别说冲茶的功夫,就是水的好坏你都未必知道,还不如小霍。”

虞浩霆搁了茶盏,轻声道:“周汝坤也该收拾了,这种人我懒得理会,我想叫小霍去。”

邵朗逸笑道:“这样的事你有多少人能做,还用得着他?”

“他去年在北边那么久,霍伯伯面上不问,心里不知道怎么着急呢。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说也得在江宁待一阵子,我给他找点事做,总比让他闲着又闯出什么祸好。”

他正说着,就有人敲了两下,推门进来,正是霍仲祺。

小霍走进来扫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形,不由撇了撇嘴:“你们两个人躲在这儿清闲自在,也不叫着我,让我在下头被人逼着看牌。”

邵朗逸递过一只茶盏给他,笑吟吟地说:“你要是不乐意,谁能逼你?”

霍仲祺接过来品了一品:“致娆那丫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不顺着她的意思,你怕什么她就说什么。”他说着,却见邵朗逸和虞浩霆都暗笑不语,连忙转了话题,对邵朗逸道,“你沏茶的水这么轻,是化的雪水吗?”

邵朗逸点了点头,霍仲祺又呷了一口,却摇头道:“你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你冲的铁观音虽说是乌龙茶,发酵却轻,再用这样浮的水越发飘了。栖霞必然有从栌峰取的山泉,你搁着不用,偏去浪费旧年的一场桃花雪。”

邵朗逸含笑听了,却只看着虞浩霆,虞浩霆轻轻一笑,却是一脸的无所谓:“茶是我要喝的,水也是我想起来的,你们都是高手,只我是个牛嚼牡丹的,好不好?”

霍仲祺将茶盏放回案上,对邵朗逸乐道:“难得有一样四哥认栽的事情,今天这茶你沏得倒是值了。”说罢,又问虞浩霆,“你们叫我上来什么事?”

虞浩霆道:“你这次总要在家里待一阵子,正好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霍仲祺听了,略一沉吟,说道:“四哥,我想去旧京。”

“我还以为你打算回沈州的。”虞浩霆奇道,“你怎么又想起来要去旧京了?”

“我……”虞浩霆一问,霍仲祺便迟疑了,几个谎话托辞都摆在嘴边,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去骗虞浩霆,只好含糊其辞,“我有点儿私事。”

他这样一说,连邵朗逸也有些讶然,和虞浩霆对视了一眼,笑道:“你离了旧京都这么久了,还有‘私事’?”

虞浩霆见霍仲祺的神色竟有些慌乱,想到他前番离家出走的事情,倒不愿意逼他:“你的事情急吗?要是不急就先帮我做件事再走。”

霍仲祺正心绪烦乱,听到他这一句,连忙点头:“四哥你说。”

“周汝坤这个人不能再留了,你跟叶铮想个法子料理了?”

霍仲祺想了想,促狭一笑:“好,我尽快。”

虞浩霆正要开口,外头忽然有人敲门,却是郭茂兰的声音:“四少,谢小姐找霍……”他话还未完,便听谢致娆在门外娇声问道:“小霍,我们要去文庙街看灯会,你去不去?”

原来她之前叫了丫头来问,没见到霍仲祺便被郭茂兰打发下去了,谢致娆等得不耐烦,索性便自己上楼来找。

“致娆到底是长大了,懂得先敲门了,真是给我们面子。”邵朗逸说着,走过去拉开了房门,谢致娆一见是他,甜甜一笑:“三哥哥,我不耽误你们的公事,我只问问,你们待会儿要不要去看灯?”

邵朗逸让着她进来,笑道:“我们去,小霍不去。”

谢致娆已径自走到霍仲祺身边,“为什么?你要干吗?”霍仲祺苦笑着看了邵朗逸一眼,“我有事情,四哥有要紧事交给我。”

谢致娆看了看虞浩霆,娇声道:“浩霆哥哥,今天是十五,你就放小霍一天假吧!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如叫谢致轩去,反正他也闲着,他还做过你的侍从官呢。”

虞浩霆不理会霍仲祺求救的目光,点头道:“我的事情不急,你和小霍去吧,你们好好玩儿。”

谢致娆拉了霍仲祺出去,邵朗逸才笑着问道:“小霍去旧京有什么‘私事’?”

“不知道。”虞浩霆淡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我大概猜得出。”

“哦?”

“我猜是他中意了什么人,霍家不肯。我去沈州的时候,小霍问我,这一辈子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你怎么说?”

“我说什么无所谓,你猜他想要什么?”虞浩霆说着,方才的笑意都退了下去,眼中现出一抹怅然,“他说,他这人没什么志气,他只想,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邵朗逸将冷掉的茶倒在茶船里,笑道:“这可不像小霍的话。”

“他当初是在家里惹恼了霍伯伯,才求着我去的沈州,如今又突然要去旧京,他到底闯了什么祸,他不说,霍家的人也不说。这个情形,还能是什么事?”

“那你由着他去旧京,岂不是跟霍伯伯过不去?”

虞浩霆在沙发上斜斜一倚,淡然道:“你不觉得小霍这两年转了性子吗?他大约也是难得遇见一个真心喜欢的,就算不能真的白首不离,眼下多一刻两情相悦也是好的。”

他说着,唇边掠过一丝苦笑,“我不好,也想让别人好,不成吗?情关难过,就叫他去闯一闯。过得去,是他的本事;过不去,也让他长长见识。”

邵朗逸又重新滚水沏茶,轻叹了一声:“你这么替他着想,怎么偏要算计我?”

虞浩霆懒懒瞟着他:“那你说,你想要什么?”

邵朗逸悠然道:“他要美人,你要江山,还剩下什么给我?”他转过脸笑谓虞浩霆,“无非是,且将新火试新茶——也少不了你们的。”

说着,递过一盏茶给他,却见虞浩霆眼波渺渺,有些失神地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是江山?”

邵朗逸一怔:“那你跟小霍说的是什么?”

虞浩霆目光一凛,起身笑道:“平戎万里,整顿乾坤。”

刚一开学,顾婉凝就收到了欧阳怡的信,说是申请了美国的学校,要出国去读书。她之前听欧阳怡说了卫朔的事,又是吃惊又是心疼,欧阳怡对卫朔有好感的事她早就知道,却没机会先去探一探卫朔的口风。欧阳怡后来每次给她写信,都会提到卫朔,字里行间都是绵绵情意,她看在眼里,还暗自替欧阳怡开心,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段日子我总是沉陷在自己的心事里。元宵那晚,我和姐姐去看灯会,满眼流光溢彩的热闹却总掩不住我心底那一点固执的寂寞。我有时候甚至忍不住会想,也许我会比他的妻子更能令他幸福呢?这样的念头有一丝一毫都会让我羞愧,甚至觉得可耻。我想,一个崭新的环境也许能让我更快地忘记,从自己的困顿中解脱出来。听说,佐治亚州气候宜人,还有美丽绵长的海岸线。”

顾婉凝反复看了信,深深一叹,豁达如欧阳,也会这样纠结于感情事。她提笔给欧阳回信,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看起来快活一点,来掩饰深重的失落。宝笙死了,欧阳走了,安琪家里不许她和自己来往,她回国三年,不过是这几个朋友,这样快,就彼此零落了。

“顾婉凝,楼下有人找。”

她的回信刚写了一半,隔壁宿舍的董倩忽然探头进来,笑嘻嘻地同她打招呼。

“呃——知道了,谢谢你!”

顾婉凝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有些纳闷,若是学校的女同学,上来找她就是了,梁曼琳过完年一直忙着拍戏和结婚的事情,两个人见面也少,她在旧京又没有什么别的熟人。

她搁了笔,走到阳台上朝下望了望,看见楼下站着一个着军装的年轻人,本能地一惊,旋即又放松了下来,原来是霍仲祺。

“你们学校的女孩子还真有趣。”顾婉凝裹着大衣一走出来,霍仲祺便迎了过去,“我请人上去叫你,还要查我的证件,验明正身,才肯帮忙。”

顾婉凝莞尔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上个礼拜刚调到这边的警备司令部。”霍仲祺原本就挺秀英俊,此刻对着她,更是眉目温存,“我如今在旧京也没什么朋友,就想着来看看你。你要是没事,我们吃饭去。你想吃什么?旧京最近开了什么新馆子吗?”

顾婉凝摇头笑道:“你问我可是问错人了,我平时都在学校里吃饭的。”

霍仲祺到旧京来纯是为了她,开口请她吃饭之前自然是细心拣选过地方的,刚才这番说辞无非是不想叫她觉得刻意,当下便道:“我来的

时候,听警备司令部的人说,淳王府附近新开了一家葡国菜馆子,我们去尝尝?”

他说着,见顾婉凝面上有犹疑之色,忙道,“你要是有事就算了,我一时心血来潮,也没有提前跟你打招呼,只想着这个钟点,大约你也是要吃饭的……”

顾婉凝原本有些犹豫,但是见他这样客气洒脱,且因着外婆的病,两人之前在江宁见了几次面,按他的话说,“也总算是朋友”,自己一味推拒反倒像是执着于旧事了,想到这里,便道:“那你等我一下,我上楼去拿手袋。”

霍仲祺听她竟肯答应,满心的欢喜几乎压抑不住,连忙说“好”,一个人站在楼下等着,初春的夜风夹着寒意吹在脸上,他也只觉得暖。一时顾婉凝出来,两个人闲闲聊着天,走在夜色掩映的校园里,倒也不十分惹人注意。

“我出来得急,没换衣服,这样到学校来找你,没关系吧?”霍仲祺见她跟一个擦肩而过的同学打招呼,轻声问道。

顾婉凝歪着头看了看他,笑道:“没关系。休息日的时候,我们学校附近常能看到军官,不过,都是空军。”

“为什么?”

“好像是昌怀有一个空军基地,找个飞行员做男朋友可是件顶时髦的事。刚才上楼叫我的那个女孩子,就有个空军男朋友。”顾婉凝说着,轻轻一笑,“不信,你回头去跟他们借身空军制服,再来跟我们学校的女生搭讪,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六七成还是有的。”

却见霍仲祺笑着摇了摇头,“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如今可是一心一意只做好人了。”

顾婉凝绞着手袋的链子想了想,狐疑道:“你是不是在江宁惹了什么麻烦,才躲到旧京来的?”

“你就不能想我一点好的?”霍仲祺皱眉道,“你走了之后,我可一直都在前线呢。”

他这句话说得正经,倒让顾婉凝有些赧然:“是我小人之心了。我暑假的时候可能会到报馆去实习,要是霍公子以后在战场上成了英雄,可要给我个做采访的机会。”

霍仲祺笑道:“那还是算了。在战场上当英雄,一不小心就是烈士了。”

两个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学校门口,霍仲祺的车就停在路边,却不是警备司令部的车牌,而是一辆米黄车身的凯迪拉克,夜色之中颇为显眼。霍仲祺见她打量车子,微微一笑:“这车不是我的,一个朋友刚从美国订回来,借给我玩玩儿。”

车子开出了一段路,霍仲祺和她谈笑了几句,忽然觉得顾婉凝没有方才在学校里那样活泼,悄悄打量了她一眼,却见她眉宇间一片惘然。

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回国之后,顾婉凝坐车都极少坐在副驾,她还记得那天和虞浩霆从国际饭店出来,他开了车带她去芙蓉巷,她从来没见过他自己开车,很觉得新鲜,看了他好一会儿。他的侧脸很好看,眉峰轩傲,眼尾狭长,那天,他穿了身浅灰的西服,打了烟紫的领带,她私心揣度,甚至觉得他有些太过好看了,或许是因了这个缘故,他才总是习惯着军装吗?用戎装凛冽淡去几分浊世佳公子的风华翩跹。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霍仲祺偏过脸问她。

“没什么,想我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霍仲祺低低重复了一句,笑着说,“我小时候顶淘气的,你呢?”

顾婉凝唇边浮着一缕浅淡的笑意:“我也淘气过一阵子,后来就懂事了。”

小霍仔细看了看她,笑道:“我倒想不出,你淘气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淘气起来是什么样子,她自己也快忘记了吧?

自母亲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淘气过了,一次也没有。从她在报纸上看到那张婚礼的照片开始,她就知道,所有事都不同了。

“父亲”沉默温雅,和记忆中宠溺纵容她的那个人全然不同。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能耐心地照料她和旭明这么多年——只因为母亲在他生命中短短一瞬的惊鸿照影吗?

“疏影的小词填得很有心思。”他谈到母亲,就像说起一个深镌于记忆中的挚友。父亲总希望给她最好的教育,她知道,他大约是很希望她能像母亲一样,否则,他就觉得有愧于那个风华卓然的女子。

对她而言,他与其说像一个父亲,倒不如说更像一个老师。不是他不够疼爱她,而是从母亲离开的那一刻,她就在小心翼翼地度量着这疼爱的尺度。她知道,他对他们并没有义务。她不愿意再给他添任何麻烦,她不挑剔,没要求,弹琴跳舞读书,用各种各样的事情来消磨精力和时间。他尽量扮演好一个父亲的角色,她便努力去做一个最乖巧懂事的女儿。

一直到她十四岁生日那天,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于是直白地问他:“你是不是爱我妈妈?”

他的回答并不让她满意,他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很多种,即便是爱,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方式。

她追问:“那你呢?”

他并不信仰基督,那天却引了一段《新约》:“哥林多前书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她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这么说,我妈妈的爱是不够包容忍耐了?”

顾婉凝对葡国菜印象不多,只记得鳕鱼和葡挞,点了这两样,其他的便索性交给侍应。等侍应生过来上酒,顾婉凝瞥了一眼那酒,却有些吃惊,葡国自产的白葡萄酒按理说也不错,可那侍应取来的却是一瓶旧年的罗曼尼·蒙哈榭,她忍不住对霍仲祺道:“酒是你点的吗?”

霍仲祺无所谓地一笑:“我叫他们选一瓶最好的来,怎么了?”

顾婉凝抿了抿唇:“还真是最好的。”说罢,又看了看周围,葡式餐厅不像法国餐厅那样精致奢华,即便她穿得简单,也不算失礼,四周的壁纸是轻暖的粉红色,许多装饰都和海洋有关,不知道餐厅主人是不是还在追念早已湮灭了几个世纪的帝国荣光,只是其他的桌子都是空的,她不免有些奇怪:“今天是礼拜六,居然没有什么人。”

“这餐厅刚开,知道的人少。”霍仲祺一边说,一边拿起酒杯冲她点了点头,“你能不能喝一点?”这家餐厅刚开是不假,但却不至于没有客人,只是他提前打好招呼包下全场罢了,连酒也是他提前预备好的。

顾婉凝轻轻转了下杯子,抬手在杯子上虚划了一下,笑道:“白兰地我能喝到这里,这个还可以多一点。”

两个人吃了饭出来,霍仲祺刚要给她开车门,顾婉凝却停住步子,想了想说:“你喝了酒,还是不要自己开车了。”

霍仲祺一愣,见她两颊娇红,水汪汪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瞧着自己,心里一阵酥麻,连忙点头道:“那你稍等一会儿,我打电话叫人过来。”

顾婉凝却摇头道:“现在还早,我坐电车回去好了。”说着,朝前面一指,“那边就有电车站。”

霍仲祺沉吟了一下,笑道:“好,那我先送你回去。”

初春的晚风虽然没了冬日呼啸凛冽的气势,但吹在人身上仍是寒意十足,他们在站牌下等车,霍仲祺背对着风口挡在她身侧,顾婉凝向他柔柔一笑:“没关系,刚刚才喝了酒,我不冷的。”

暖黄的灯光下,她眸光莹亮,面上如同被胭脂晕过,颊边、眼尾都泛着淡淡的荔红,那娇润的颜色直从他眼里沁到心里,霍仲祺连忙移了目光:“就是刚喝了酒,才怕吹风。”想了想,又正色道,“我也看出来你能喝一点,不过,你一个女孩子以后跟人在外头吃饭,最好不要喝酒……”

他正说着,忽然觉得顾婉凝打量他的神情有些怪异,便住了口,“怎么了?”

顾婉凝眉眼之间俱是忍俊不禁的笑意:“我在听霍公子教训呢。你这个样子,倒跟我们那个舍监差不多。你放心,旁人可拿不出这样好的酒来给我喝。”

霍仲祺一听,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分明是自己约她出来吃饭,又特意备了酒,这会儿反而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说教。

顾婉凝犹自抿唇笑道:“不过,你今天运气倒好,没有碰到我们的舍监,下次要是被她撞上,才有得你受。之前我们宿舍有个女孩子晚了五分钟回来,被她数落了半个多钟头才罢休,从《圣经》一直讲到《朱子家训》。

“还有一次,董倩的男朋友来找她,被舍监截住了,把籍贯身世、部队长官全都查问了一遍才放过。后来董倩跟我们说,那位汤少校的事情,恐怕连她知道的都没有舍监清楚……”

霍仲祺望着她笑语盈盈,心思却只停在那句“下次”上。

下次?

他没听错,她是说下次,她愿意他再来见她吗?那么,别说是被舍监教训,就是枪林弹雨里要他冲过去,他也肯的。

“零零”的电车声响惊动了心潮起伏的霍仲祺,两人上了车,售票员打量了他们一眼,对霍仲祺道:“长官,买票吗?”

霍仲祺点了下头,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递了过去。那售票员看了看他,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却不去接他的钱。顾婉凝连忙从手袋里找出几个铜元来:“双虹桥。”那售票员又觑了觑霍仲祺的脸色,才接了钱撕票给她。

他们往后走了几步寻了位子坐下,霍仲祺才轻声问顾婉凝:“怎么电车上买票不找钱的吗?”

顾婉凝莞尔笑道:“两张票只要六个铜元,你拿一块大洋出来,让他数一百几十个铜元找还你吗?人家还以为你是不肯买票,才故意为难的。”

霍仲祺想了想方才那售票员的神情,低头一笑,瞥见顾婉凝手里的车票,便道:“你给我看看车票。”

顾婉凝知道他没有坐过电车,事事新鲜,便把车票递了过去,霍仲祺拿在手里看了看,感叹道:“原来坐电车这么便宜。”

他们前头亦坐了一男一女,女的一直絮絮说着什么,过了一阵,声音渐高,男的却端坐着一言不发,仿佛是夫妻吵架的样子。只听那女子说着说着,声气愤然起来:“你老实同我讲,那个许小姐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那男人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哪有这种事?”

女子浮夸地冷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没有?难道你问过她?”

“没有。”

“什么没有?是你没有问过她,还是没有这回事?”

“没有就是没有。你不要整天乱想,她不过是待人活泼热情些罢了。”

“你急着替她撇清什么?活泼?那个妖妖调调的样子到了你们男人眼里就是‘活泼’‘热情’……”

“有什么事回家里去说,在外头嚷什么?”

“她做 都做得出,我说说又怎么样?你别想糊弄我,你到底和她有没有事?”

“我都说了没有,你还要怎样?”

“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我就是要听你一句真话。”

“那还是没有。”

霍仲祺听到这里,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前面的女子闻声转过头来,见是个年轻军官,面上更挂不住,瞪了他一眼,仍是心中怨怼,回身在那男子肩上作势捶了一下:“你看看你,叫我被别人笑话!”不知怎的触动了情肠,竟真的淌下泪来。

那男人一见太太哭了,连忙也软了声气,低声劝道:“你何必为个不相干的人怄着自己……”女子犹带着哭腔:“我为什么不相干的人?我还不是为了你,你倒好,连一句良心话都不肯给我。”

霍仲祺在后头听得已经笑不可抑,好在车快到了,顾婉凝连忙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下车。霍仲祺一走下来站定,便笑道:“这个倒比看电影还有意思。”

顾婉凝亦是笑了出来:“那霍公子多坐几次电车,就能看满一场了。以前我在曼琳姐姐家,听黎锦年先生说起过,他剧本里的对白还真有在电车上听来的。”

她说话间,眼中明亮的笑意灿若星辰,霍仲祺走在她身边,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这样静静呼吸着蕴了她清甜的空气。

两人转眼便走到了学校门口,顾婉凝停了步子同他告别:“我回去了。”

“嗯。”

霍仲祺轻轻应了一声,见她额上的刘海有些被风吹乱了,刚想伸手去替她理一理,微微一动,却放了下来,转而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在旧京的住处,是我一个朋友的宅子,上面有地址和电话。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到这儿找我。”

顾婉凝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印的名字却是“韩玿”两个字,她把名片放进手袋,垂着头默然片刻,忽然抬眼极认真地看着他:“其实……”甫一开口,又犹豫着声音低了一低,“我的事情你没什么……我是说,你不用……”

“我不是为了那些。”霍仲祺笑容轻快地打断了她,“你别多想了,赶紧回去吧!你要是迟了被舍监撞到,我可救不了你。”

顾婉凝听他说起舍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霍仲祺看着她的背影远远融进夜色,再望不见了,才慢慢踱到附近的一家药房借了电话来打:“你的车我停在卡蒙斯楼下了,你要是没事就过来接我,我在燕平女大门口。”

到底是喝了些酒,顾婉凝回到宿舍的时候犹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今天韩佳宜回来得倒比她早,一见她进来,便神神秘秘地笑道:“今天晚上约你出去的是什么人?你快点从实招来!”

顾婉凝听她这样问不由蹙了蹙眉,一面脱大衣一面苦笑:“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董倩和你说的?”

韩佳宜托着腮,笑容暧昧地盯着她:“哎,我可什么事都告诉你的,你不许骗我!董倩说——是个很年轻漂亮的军官。我们顾大美人从来都不应旁人的约,这一次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顾婉凝轻轻一叹:“倩倩话多,你呢?就是想得多。是我一个朋友的弟弟,刚刚调到旧京,来和我打个招呼罢了。”

韩佳宜眼波促狭地在脸上打量了一个来回:“刚才还说是以前的一个朋友,现在又变成朋友的弟弟了,我可不信。”

“韩小姐不信我也没办法。”顾婉凝说着,拿了衣物径自去洗漱,韩佳宜拥着被子靠在床头,面上的笑容瞬间便退了下去。

“外婆病重,速归。”

电报纸上一行淡黑的字迹打进眼里,蜇得人生疼。婉凝急急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衣物,便叫了黄包车赶到车站,在时刻表里找了一遍,还好,到江宁的火车晚上还有一班。然而好容易排到窗口,里头售票的人却埋着头应道:“没票了。”

顾婉凝一怔,忙道:“什么车厢都可以。”

那人仍是懒洋洋的声气:“小姐,这班车没有票了,你买明天的吧。明天最早一班车,上午九点一刻。”

顾婉凝一犹豫,那人便朝她身后招呼道,“后面的,去哪儿?”顾婉凝慌忙要将钱递过去,身后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向前一挤,便将她推到了边上。她张了张口还想上前说点什么,那少妇已买好了票从她身边挤了出来,后面的人迅速把窗口堵上了。

她望着身畔歪歪斜斜人声嘈杂的队伍,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外婆病重,速归。小姐,这班车没有票了。没票了。病重,速归。没票了。明天上午九点一刻……

悬在墙上的挂钟没有秒针,只余了粗黑的时针、分针和一圈罗马数字,仿佛粘在了乳白的表盘上——离开车还有几个钟头,她心里忽然一省,拧开手袋的金属绞扣,翻出霍仲祺给他的那张名片,寻了电话依着上面的号码拨了:“您好,请问霍仲祺霍公子在吗?”

霍仲祺和韩玿正要出门吃午饭,一听用人通传有位姓顾的小姐打电话找他,顾不得和韩玿打招呼,掉头就往回走。

“你现在在哪儿?嗯,好,你别急,我来想办法。”韩玿一边听着小霍讲电话,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霍仲祺却没有回应他探寻的目光,一搁了电话便道:“我有点事情,要去一趟火车站。”

韩玿笑意阑珊地将车钥匙朝他手里一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能让霍公子这样召之即去?”

霍仲祺却把钥匙又丢还给他:“你的车太扎眼了,我开警备司令部的车子去。”说罢,又打了几个电话才出门。

顾婉凝放下电话不过二十几分钟,霍仲祺的车就开到了站前广场,他刚走到售票处,一眼便望见了面带忧色的顾婉凝:“你放心,我托了铁路局的人安排,晚上一定让你准时上车。”一面说着,一面拎过她的箱子转身往外走,“你外婆那里,我已经请大夫过去了。”

走了两步忽然发觉顾婉凝站着没动,他回头去看,只见她一言不发,只是怔怔看着自己,不由奇道:“怎么了?”

顾婉凝连忙急走两步跟上他,低声道:“谢谢你。”

霍仲祺安抚地冲她笑了笑:“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们先去吃东西,晚点我再送你过来。”

因为离开车时间还早,顾婉凝便跟着霍仲祺到了韩宅。霍仲祺见韩玿没有出去,只好为两人介绍:“这是我表哥韩玿,这位是顾婉凝顾小姐。”

顾婉凝礼貌地点头一笑:“韩先生您好!打扰了。”说话间略一打量,只见这个叫韩玿的年轻人穿着件天蓝色的开身毛衫,虽然不若霍仲祺明朗英俊,但眉峰疏淡,一双单眼皮的凤眼比寻常女子还要清秀几分。

韩玿见了顾婉凝心下却是一惊,唯面上不露声色:“顾小姐,幸会。”说着深深看了小霍一眼,霍仲祺权作没有看见,简单解释道:“顾小姐要搭今晚的火车回江宁,我待会儿去送她。”

韩玿微微一笑:“你们还没有吃饭吧?我叫人去准备。”对顾婉凝点了点头,转身而去,霍仲祺心知此事须得跟韩玿有所交代,安抚了婉凝几句,便走出来寻他。

韩玿斜倚在赭石色的廊柱上,手里把玩着两枝还未见芽苞的柳条,斜斜瞟着霍仲祺:“这位顾小姐,不会就是前几天你包了卡蒙斯请她吃饭的那一位吧?”

霍仲祺平然道:“是。”

韩玿轻轻一笑:“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她可是你四哥的人。”

霍仲祺仍是面不改色:“从前是。”

韩玿耸了耸肩:“我还以为你这两年胡闹得也尽够了,没想到反而更玩儿出花样来了。你是存心要惹姑父生气吗?”

霍仲祺神色一凛,低低道:“我这一回是认真的。”

韩玿手里的柳条猛地弹了出来,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笑道:“不知道霍公子这一回,打算认真到什么地步呢?”

小霍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韩玿满眼了然:“我劝你还是算了。且不说你们霍家不许纳妾,单是有她和虞四少的事情在,你家里就容不下她。”

霍仲祺脸上半分笑意也无,眼中唯有一分执拗:“我的事情我自己想办法。总之,你得帮我个忙,这件事不要让旁人知道。”韩玿在他肩上轻轻一拍:“这你放心,你的事,我总归要帮的。”

霍仲祺终于微微一笑:“你我之间就不言谢了。”

好容易挨到晚上,霍仲祺开了警备司令部的车子一直将顾婉凝送到站台,等在车旁跟他寒暄的人顾婉凝都不认得,霍仲祺也不做介绍,只是将她的行李交给列车员,吩咐他带顾婉凝上车。

婉凝上得车来,发觉这节车厢四个头等包厢竟都没有人,不由奇道:“这里空了四个包厢,怎么就没有票了呢?”

那列车员一面安置她的行李一面恭谨地答道:“小姐,这节车厢是临时加挂的,没有其他人。”

顾婉凝面上微微一红,便想走出去同霍仲祺道别,不料刚一出来,迎面便碰上了他,忙道:“这次真是麻烦你了。”

霍仲祺摇了摇头:“不过是多挂个车厢,他们也乐得多做笔生意。”他话音刚落,开车的哨声便响了起来,顾婉凝道:“我这里都安置好了,你快下去吧。”

霍仲祺却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不用了,我也要回江宁的。”

顾婉凝一愣,又看了看他,不自觉地低了头:“谢谢你。”

霍仲祺皱着眉笑道:“你千万不要再跟我客气了。反正我也是个闲人,正好顺便回家看看。”

汽笛长鸣,车身微微一晃,从铁轨上沉缓地推了出去。顾婉凝听着车轮滚过铁轨接缝处时极有规律的响声,忽然生出一种听天由命的颓唐。

如同三年前她和旭明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国,所谓“故乡”不过是几帧似是而非断了篇的画面,所谓“故人”也只有一个她不想见到的旧影,前路渺渺,然而等她上了船,高楼巨厦般的邮轮一起锚离港,她却奇异地镇定了下来。人在途中,想什么都是无谓,只有到岸的那一刻,想要得到的、不愿面对的才会一一摊开在你眼前,只有越临近终点人才会越紧张。

五岁那年,母亲最后一次抱她。从那之后,她唯一的期望就是有那么一天,或者是她下了舞蹈课回来,betty给她开门的刹那,她从betty手臂下头的空隙看过去——;或者是睡到深夜,betty将她从梦中唤醒,她惺忪地睁开眼,却看见她身后——他和母亲含着笑并肩而立,展开双臂,只等着她扑进去。这样的场景她幻想过许多次,还找了一个带锁扣的皮面本子偷偷写下来,一篇一篇煞有介事地填了日期、天气,仿佛那些真的都发生过。

直到betty辞工结婚的那一年,父亲郑重地告诉她和旭明,母亲不在了。她知道,她想的那些永远都不会有了。她从抽屉底下翻出那本旧日记,从头到尾看过一遍,然后就撑了伞出门,走着走着,随手一扬,将那日记丢进了塞纳河,再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她刚刚回到江宁的时候同外婆并不亲近,但装出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是她修了十年的功课,她常常陪着外婆哄老人家高兴,为的不过是听外婆讲一讲母亲的事情,譬如母亲七岁的时候,被外公冤枉磕破了他的镇纸,母亲只辩了一句“不是我”,就再也不肯开口,足足一个月没有同外公说话;譬如母亲少时学画,一幅工笔的雁渡寒潭画了三个月,不防舅舅一时兴起替她添了两笔,母亲一声不响地将画收了起来,自己又重新画过。

“婉儿,你的性子比你母亲和缓多了。”外婆说起这些事,总是忍不住感叹。是吗?她想起父亲给她改名字时说过的话:“‘婉’者,顺也;‘凝’者,定也。”父亲说,希望她“性情婉顺,一生安定”。

她是什么时候才同外婆真正亲近起来的?

大约是旧历年的时候,一家人盛了饺子来吃,外婆说她盛得太少,又从自己碗里捞了两个给她。她刚吃第二个就吓了一跳,那只饺子里头竟裹了一枚银白闪亮的小银毫,她诧异地吐在手里,唯恐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却见阿林兴奋地举着筷子朝她一晃:“哈,婉姐姐今年最有福气!”她恍然明白过来,转眼望见外婆满眼的疼惜欣慰,心头忍不住就泛起一阵惭愧。

霍仲祺见她不声不响一直捧着手里的奶茶杯子出神,怕她太过思虑家里的事情,暗自伤心,便拣着最不相干的话来和她说:“致轩给你的那只狗,现在你还养着吗?”

婉凝听他突然问起syne,微微一笑,点头道:“在的。平时放在梁姐姐家,不过,我也经常把它带到学校。和我一间宿舍的女同学也很喜欢它,我们就偷偷把它放在宿舍里。”

“也不知道它现在还认不认得我了?”霍仲祺陪着她聊了一阵,看表已经快十点钟了,就同她道了晚安。

婉凝熄了灯,和衣躺了一阵,翻来覆去许久方才睡着,蒙眬中忽然觉得眼前时暗时亮,起身查看却是窗帘没有放下,外头的灯光照了进来,看情形火车是在进站,只不知道是到了哪里。这一醒,便更加没有睡意了,她披了大衣拧开包厢门出来,见霍仲祺正面朝车窗站着,听到身后的响动,转回头来看她:“才刚到定邑。在车上睡不好吗?”

婉凝低低道:“没有,我睡了一会儿的。要停车多久,你知道吗?”

她的发辫打散了,微微起着波纹的一头长发倾泻下来,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咖色光芒,繁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了一片阴影,霍仲祺敛了敛心神,柔声道:“得停十多分钟呢,要不要下去透透气?”

顾婉凝点了点头,霍仲祺便回去拿了大衣陪她下车,四下里夜色深沉,站外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更是漆黑一片。凌晨时分,空气清冽,寒意却重,婉凝站了一会儿,忍不住搓了搓双手,霍仲祺脱了自己的手套递过去给她,婉凝松松套在手上,摊在面前比了一比,忽然觉得有些滑稽,抬眼对霍仲祺道:“好像熊。”

她这一天都忧心忡忡,此时浅浅一笑,格外动人心弦,那一句“好像熊”又让霍仲祺有些好笑:“你在哪儿见过熊?”

顾婉凝怔了怔,想到自己确实是没有见过,面上一红:“没有。”

霍仲祺笑道:“去年杨云枫他们在乌旺打过一只,下回要是谁再碰上,我招呼他们留着,给你看看。”言毕却见顾婉凝默然不应,转念间脸上便有些讪讪。

顾婉凝知道他是无心,若无其事地摇头一笑:“不用了,也不会很好看。”

火车越向南行车,窗外渐渐有了绿影,顾婉凝的话却越来越少。行至江宁地界,暮色苍茫,稀疏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几颗碰在一起便汇成一线水流飞快地流淌下来。她望着一道一道叠上去的水痕,正出神间,忽然有人用手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手指竟紧紧攥着身边的桌旗流苏。她连忙松了手,仓促一笑,小霍却不说什么,只递给她一杯温热的红茶。她把杯子捧在手里,茶热透过瓷杯散发出淡淡的暖意,轻轻呷了一口,心绪渐渐沉静下来,外头的雨势却越来越紧了。

韩玿安排了人早等在站台上接站,等车子开到青榆里,却只能在巷口停下,婉凝要推门下车,霍仲祺连忙抬手虚拦了一下:“外头雨大,我过去接你。”说着,推开车门从随从手里接了伞绕到这边来。

车门一开,凉风裹着横斜乱撞的雨丝扑面而来,婉凝侧脸一避,霍仲祺想也不想就拉开大衣将她裹在了怀里。顾婉凝一惊,伸手要去推他,不防霍仲祺揽了她便往前走,她被小霍向前一带,连忙拉住他的衣襟,霍仲祺察觉她步子踉跄,低头问她:“我走得快了?”

“没有。”顾婉凝的声音有些慌乱,霍仲祺亦反应过来两人情形暧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撑着伞的右手不停颤抖,面上想要绷出一副若无其事竟也不能,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开她,只搂紧了她往巷子里走。

顾婉凝素知霍仲祺行事不拘,此时被他遮在怀里,看不见他的神色,又急着回家,便随着他往前走。隔着几层衣裳,霍仲祺仍然能感觉出臂弯里的身子在轻轻震颤,雨水从伞下穿进来,湿冷纷乱地扑在他脸上,他却浑身都在发烫。

他想起小时候,也是个雨天,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小猫躲在花园的茶桌底下。那样团团小小的一只,脑袋还没有个网球大,玻璃球似的眼睛一只淡蓝,一只榄绿,雪白的绒毛全都湿答答地贴在身上,愈发显得瘦骨伶仃,怯怯地贴着桌腿,被他捡在手里也毫不抵抗,只是血管脉动般微微震颤,连喉咙里的呜咽都弱不可闻。

母亲答应他在园子里养一阵,确定没什么毛病再放进家里,可他却不放心,怕自己一离开,它又被旁人吓走了。于是,偷偷揣在衣裳里带回房去,一路上唯恐叫人撞见,空荡荡的走廊静得他心慌,那猫也懂事似的,极安分地蜷在他怀里,略有些发烫的身子用力贴在他肋下。

他强作镇定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空气里有雨水冲洗过的草木清芬,世上仿佛什么事都不剩了,只剩下他狂乱的心跳和怀中震颤的轻软。

好在巷子不深,很快就到了梅家门前,霍仲祺看着随从上前叫门,方才站定,缓缓放松了顾婉凝。梅家人听见这个时候外头有人叩门,便猜度是婉凝回来了,顾旭明抖了伞跑出来开门,刚叫了一声“姐”,一眼看见犹自揽着她的霍仲祺,不由一愣。

“外婆怎么样了?”顾婉凝边走边问,旭明却低了头不作声,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是进到外婆房里,婉凝还是一惊,老人竟枯槁到脱了形,搁在被子外面的一只右手几乎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她眼里一热,握着外婆的手蹲下身子,俯在老人耳边:“外婆,我是婉凝。”

外婆的手指动了动,拼力睁开眼去看她,嘴唇嗫嚅了几次,却终究说不出话来。

外婆是第二天晚上过世的,病人沉疴已久,梅家诸般事宜早有准备。婉凝听着舅母的吩咐换过丧服,门楣上贴出了白纸黑字的“慈竹风凄”,旭明和表弟表妹都在哭,只她没有眼泪。那年在伦敦,父亲罹难的消息传来,她也没有眼泪,只是恍恍惚惚却又异常清醒地整理父亲的遗物,签字领了抚恤寄回湄东,订船票回国……一直到上船的第三天夜里,她从梦中惊醒,才发觉自己满脸是泪。

霍仲祺送过奠仪之后,知道自己不便陪着婉凝,便日日寻着事由差人到梅家来。过了头七,顾婉凝要回旧京,霍仲祺订了车票又亲自来接她,婉凝一路上都不言不语,连他一起上了车,她也默然不问。

火车开出去快两个钟点,她都枯坐着一动不动,霍仲祺悄悄出去吩咐人从餐车送了瓶红酒和乳酪蛋糕过来,掂量着倒了一些给她。婉凝茫然接在手里,噙着杯沿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慢慢咽进去,酸涩的酒液有幽辛的木香味,从舌尖一路微热地滑下去,给人一种轻缓的刺激。

大概是忽然发觉喝不到了,她擎起酒杯看了看,见杯子空了便径自倒了半杯,又往嘴边送,霍仲祺轻轻按住她的杯子:“你匀给我一点,我陪你喝。”一边说一边就着她的手倒了一半出来。婉凝静静喝了剩下的,还要伸手去倒酒,霍仲祺连忙拦道:“好了,再喝要难受了。”

她缥缈的眼波在他面上幽幽一转,惶然之中夹着些恳求,霍仲祺只觉得那凄清的眼神里有一种叫他唯有束手就擒的妩媚,只得柔声劝道:“先吃点东西,缓一缓再喝吧。”说着,切了一牙蛋糕盛在碟子里端给她,婉凝依言挖了一勺含在嘴里,却迟迟不去挖第二勺。

“怎么了?车上的东西不好吃?”

婉凝摇了摇头,抬起眼睛凄惶地看着他:“是不是我的生日不好,所以亲人就会特别少?”

她这样一问,霍仲祺却是不明所以:“什么?”

“宝笙结婚的时候,说要请人看她和……的生日好不好,她们说是因为如果一个人的生日不好,身边就会没有亲人。”

她说着声音和目光都低了下去,霍仲祺这才恍然她说的是生辰八字,知道她是一时难过,牵动心事,想得偏了,遂正色道:“没有那回事,遗风旧俗罢了,我就不信。”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父亲是既遵圣人教诲,不语怪力乱神,又奉科学昌明,再不信这些。可母亲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一回,她听说有个铁口直断的半仙到了江宁,就把我的八字和旁人的混在一起拿去请那人看,父亲知道了,连听都不听,只说了一句:‘你该把仲祺的八字和匡家小四的一起拿去给他看。’”他说到这里,笑意更盛,“父亲说的匡家小四是如今陵江大学校长匡远舟的小儿子,跟我是一个时候生的。”

顾婉凝听了,眼中也有了些微微的笑影:“我也不信,那么多人的生辰都是一样的。”她抿了抿唇,忽然问道,“那——这位匡校长的儿子如今怎么样呢?”

霍仲祺有意要将话题扯远,分散她的注意力,便故作怨念地说:“唉!说到那位小匡先生,也委实太不给我面子,跑去美国留洋也就罢了,居然已经拿了两个学位,听说还要在那边读博士。父亲每次和匡老先生下了棋回来,就有好几天不待见我。”他夸张地皱眉长叹,顾婉凝却终于莞尔一笑。

霍仲祺见状便着意讲些有趣的少年往事给她听,唯小心避开了虞浩霆不提,夜色渐沉,他犹豫着想在这里陪她,却终究知道不妥,劝了她早点休息便带上门出来。

回到隔壁包厢,霍仲祺和衣躺下,却毫无睡意,眼前尽是她的一颦一笑,旧影新颜,想起这些天的种种,心底竟分明有几分窃喜,他旋即暗骂了自己一句无耻,他自然知道女孩子越是伤心的时候越是容易叫人“趁火打劫”,他从前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可此时想来,却觉得自己十分可鄙——她遇上这样伤心的事情,他竟是在庆幸是他在她身边。

霍仲祺翻来覆去许久,知道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索性起身想再喝点酒,这才想起之前喝了一半的红酒还留在顾婉凝那里没带出来,想到这个,他不免有些后悔拿酒给她,也不知道她一个人会不会又喝得过了。思来想去,还是走出来轻轻敲了敲隔壁的门,只听里面闷闷地问道:“什么事?”

他心下一叹,拧了下包厢的门,竟然没有落锁,推门进来,果然看见顾婉凝在铺位上埋着头抱膝而坐,身上笼着一条浅金色的绒毯,手里还摇摇晃晃地拎着个空杯子,听见响动,才慢慢抬起头来:“怎么了?”

不知道是酒意还是她哭过,两颊洇红,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淋淋的,看着霍仲祺走过来拎了下桌上的酒,轻声喃喃道:“不好意思,没剩多少了……”

霍仲祺把杯子从她手里抽出来:“你怎么喝这么多?”

“我睡不着。”

顾婉凝伏在自己膝盖上侧着脸看他,被酒精渗过的声音有一点哑,听在耳中别有一分婉转娇慵。她穿着件素灰的旧式毛呢旗袍,宽大的喇叭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几绺发丝浮在颊边,霍仲祺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心跳倏然快了许多:“是我忘了,我该把酒拿走的。”

顾婉凝偏着脸想了一想,忽然绽出一个极娇艳的笑容来:“这个没有上次那支白葡萄酒好。”

霍仲祺叫她这昙花般突如其来的明丽粲然滞住了呼吸,痴痴看了她一阵,才回过神来笑道:“你这样子,倒十足是个小酒鬼。喝了那么多,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顾婉凝老实地点了下头,霍仲祺疼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哪里不舒服?头痛吗?”顾婉凝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茫然看着他:“我也不知道。”

霍仲祺苦笑着出去要了杯薄荷茶回来,却见顾婉凝斜斜靠在棕红的木色壁板上,车厢里深红浅金的装潢衬着她的素影纤纤,静谧旖旎如西洋油画一般。待他走到近旁,灯光一映,才惊觉她腮边泪痕宛然,嘴角亦噙着泪滴,一声不响地竟是在哭,霍仲祺连忙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是想你外婆了吗?”

顾婉凝怔怔地摇了摇头,用力压抑的哽咽声里透出许多委屈来:“我想我妈妈……”话一出口,啜泣之声就有些抑制不住了,“我想要我妈妈……”

“婉凝——”霍仲祺心头酸涩,低低唤着她的名字,将顾婉凝环在怀里,她没有挣扎,亦不回应,只是把额头抵在他胸口:“我想要我妈妈……我要我妈妈……”

那啜泣中宣泄不尽的委屈仿佛不断收紧的网,纵横交错的绳结生生勒在他心上,一下更紧一下的疼,他却无计可施,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劝道:“你这么难过,你妈妈知道了,也要伤心的。”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抹她的眼泪,触手之处尽是温湿,一颗一颗的泪珠不停打在他手上,顾婉凝竟是哭得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我以为……我以为她会来接我……以为他们会来,来接我……”

霍仲祺听了,便猜度她幼年失恃,家人多半要哄她说妈妈去了极远的地方,过些日子才会回来云云。她那样小的年纪就没了母亲,必是心心念念日夜祈盼,也不知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该有多难过。他这样想着,心中怜意更重,不由抱紧了她:“婉凝,你好好的,你过得开心,你妈妈也就放心了。”

顾婉凝倚在他怀里只是摇头:“没有……她……我做了好多让她伤心的事,我明明知道……她一定怕我像她……外婆也怕……”

霍仲祺皱眉道:“怕什么?”

“我没有办法……是我贪心,她一定怕我像她……”

她语无伦次的言语让霍仲祺莫名地不安,“她一定怕我像她”?哪有母亲怕女儿像自己的?他再想不出她这样一个女孩子能做出什么让妈妈伤心的事。“贪心”?她“贪心”什么?她想要什么?——“什么事没有办法?婉凝,你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她把脸埋在他怀里,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仿佛在逃避什么,又仿佛是汲着他的力气才能呼吸下去,她分不清是头痛还是心痛,脑海里昏昏沉沉地重叠着各种画面:“我真是蠢……我还以为我自己聪明。我那么蠢……我连我的孩子……什么都没有了……”

霍仲祺浑身一僵,如同被雷击了一般,愣在那里——“我连我的孩子……什么都没有了……”他顾不得再去分辨她话里的意味,那一晚的情形如破闸洪水般淹没过来,他脸颊颤抖着在她发间厮磨,反反复复只沉沉念着一句:“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她哭得久了,啜泣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她面色潮红,眉心轻轻蹙着,腮边犹自挂着眼泪,他下意识地就吮上去,她的脸比他的唇还要烫,咸湿的一点润进他唇间,牵得他心底一阵绵密的刺痛,他端过桌上的薄荷茶送到她唇边,小心翼翼地唤她:“婉凝,婉凝?喝点水,来——”

她昏昏沉沉扶着杯子喝了两口,便松了手歪在他肩上。霍仲祺搁了杯子,让她枕着自己躺下来,又把绒毯拉上来盖在她身上,缓缓拍着她的背,轻声道:“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好不好?”

却听顾婉凝忽然喃喃了一句:“我听见你的心跳了。”霍仲祺一怔,只听她又轻轻补了一句,“像火车。”

他心里那丝丝缕缕的痛楚刹那间温柔起来,他原是风月场里经惯的,若是往日里女孩子说了这样的话,他必然要调笑一句“那我也听听你的?”然而此刻,她依在他身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试探着低了头在她发间深深一吻,便再不敢动了。

“你唱支歌给我听,行吗?”顾婉凝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霍仲祺听得似是而非,犹疑着追问了一句:“你想听我唱歌?”

“嗯。”顾婉凝一面含混地应着,一面在他怀里蹭了蹭,似乎是要找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当初,她也是这样央四哥的吗?

霍仲祺心里不知是忧是喜,想了一想,拿出闲时和韩玿票戏的功夫来,手指在身畔叩着拍子,低低开口: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这一段《山桃红》流丽温存,虽不合情却是合境,唱来哄着她睡觉倒是再合适不过。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他看着她犹泛着潮红的睡颜,气息一促,拍子便乱了,赶忙压了那一点心猿意马,“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他温存唱过,她已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

他手上盛了她那么多的眼泪,他再也不要她不快活,他想起柳梦梅的那一句“只因世上美人面,改尽人间君子心”。

是吗?

他微微一笑灭了灯,他却愿意为着她,做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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