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逢七，瑾倪都要到敬贵太妃那里用晚膳。

当年小公主一出生，瑾倪就哭了，她知道自己将登上皇位，困守宫中。敬贵太妃却天天哭，哭过整个月子，因为她无法成为帝母，封为太后，这辈子永远只能是太妃。祖父敬元睿又在小公主白日宴时醉酒口出谤君之语被褫职，大厦骤倾，敬氏一族大乱，气运悉数漏尽。敬贵太妃心觉是自己生了小公主才致使一族颓败，受尽家族冷眼，前两年过得极其落魄。

公主满月前夕，瑾倪登基即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公主赐名“瑾仪”。

见皇帝对小公主宠爱有加，敬贵太妃也慢慢做起了慈爱的母亲。毕竟，那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她保有荣华与地位的根本所在。

景元三年，瑾倪为瑾仪赐封号“永乐”。如今瑾仪快四岁了，已经长成个粉装玉琢的小人儿，说话奶声奶气的可爱极了。

寿康宫。映月花阁。

用过晚膳，瑾仪和淑太妃要吃甜羹。瑾仪已经能自己用调羹了，舀起一勺要喂瑾倪，小嘴巴可甜了，“皇姐吃，皇姐吃，甜。”

国丧三年，瑾倪茹素。三年期满，恢复膳食之初，瑾倪每每吃到肉食都呕吐严重，太医院言明陛下长期茹素缺营养体质弱，不得撤下肉食，瑾倪不得不吃吃吐吐适应了近一个月的时间。那时，瑾倪吐完之后，倒是能吃得下甜羹，于是御膳房又变着法给瑾倪做甜羹，五花八门，百种千样。

瑾倪笑得开心，吃一口，“果然甜。乖，皇姐要喝茶，瑾仪自己吃。”

小可爱“嗯”了一声，便一勺一勺地往自己嘴里喂。

淑太妃也学着瑾仪舀起一勺甜羹，往瑾倪嘴边送，“皇姐吃，甜，甜。”

瑾仪一听，皱着小眉头给淑太妃纠正：“不对哦。淑姨娘要称皇姐为‘皇帝’哦。”

奶声奶气的又一脸小大人的样子，着实把瑾倪和敬贵太妃逗笑，宫人们也掩齿轻笑。

淑太妃见大家都笑，瑾倪也没有要吃自己的甜羹，急得把调羹往瑾倪嘴唇上戳，“皇姐吃，吃，甜甜。”

瑾倪只得张嘴含了调羹，把那勺甜羹吃下。“真好吃。谢谢淑太妃。你也吃。”瑾倪细声软语，哄孩子一样。

淑太妃见瑾倪吃了自己的甜羹，也高兴得笑弯了眉眼，低头一勺一勺地吃起甜羹来。

这淑太妃也是可怜，只比瑾倪大三岁，十六岁成了帝妃，身子弱，好不容易怀了孩子，却在“公主府惊变”吓没了，人也疯了，这几年得精心养护，才稳定下来，只是智力如同三岁孩童一般。

敬贵太妃见瑾倪目光柔软爱怜，不禁心头一暖，面上笑意更深，喝了一口茶后，道：“西疆大捷，让皇帝高兴。今年盛乐坊琴赛魁首日前已安排入宫献艺，琴技卓绝，果然不愧是第一国手。皇帝听一曲？”

晔朝皇室历代人丁稀薄，故没有封王便需之藩的祖制。盛乐坊原是瑾倪大皇兄——皓亲王耀弘的产业，“公主府惊变”后，盛乐坊关营一年，复又低调揭匾开营。是耀弘的伴读樊敬轩从亲王妃手中高价买下，悉心管营。瑾倪虽从小习武，对武器兵刃爱不释手，对琴乐却也喜爱。耀弘擅音律，经常为帝祖弹奏，瑾倪便常常站在殿廊下听得入神，琴音甚妙！她能从中听到高山流水、清风云走、虫鸣鸟唱甚至刀光剑影、战场狼烟，美哉妙哉。樊敬轩也投皇帝所好，一直在为皇帝进献琴谱。

如同天下武者皆向往奉武殿那般，天下文人、琴师则向往盛乐坊。文人骚客可在盛乐坊售卖自己作的词，若是绝词美赋附曲一传唱，才子立即美名扬。非春闱年的话每年三月有一场琴赛，乐动京城，魁首需在盛乐坊献艺三个月，也有入宫为皇帝弹奏的机会。

淑太妃吃了一碗甜羹，正哭吵着还要，瑾倪便起身去安抚，想着也没什么事，那就听吧，便对敬贵太妃点点头，“好。”

敬贵太妃登时更是大喜，一挥手让宫人去办。

人是早就安排好候着的了。很快就被领了来，在屏风后朝这里行了礼。瑾倪只朦胧见到身形，瘦弱的清秀公子形。不多时便听见琴音玲珑，水一样在花阁里曼声淙淙。

琴声有形，似花绽放，一朵一朵，一簇一簇，铺地遍野花香蝶飞，忽然“铮”一声，琴音转厉，如狂风暴雨，吹卷拍打那遍地鲜花——

这琴曲似勾魂魔咒，一下子就把瑾倪吸引住了。

这琴曲分为三段：前曲是满山的花，妖冶绽放，绮丽美好。中段是狂风暴雨摧花残，揪心揪肺，扼腕叹息。尾段才是重点，狂风暴雨摧残后太阳重现，彩虹挂天，又有花儿吐露芬芳。

不知不觉间曲子弹完了。整个花阁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还是宫人轻声提醒，敬贵太妃这才回过神来。转头一看，见瑾倪呆坐不动，也是被琴技琴曲折服和震撼，便挥手招人进来谢恩领赏。

琴师伏跪磕头，“小人邱景，拜见陛下，拜见敬贵太妃、淑太妃、公主殿下。”他的声音亦如琴声一般动听，似春风化雨滴润人心。

人已经在前头跪下了，瑾倪这会儿才回过神来。眼前这青年，一身雪色长衫，乌发柔软，宽肩窄腰，浑身散发着雅静之气。他的手很好看，十指细长尖如笋。瑾倪不禁瞟了一眼自己的手，习武执剑，手皮粗糙还有老茧。

“皇帝……”人已经跪了有一会儿了，敬贵太妃见瑾倪不说话，便轻唤一声。

瑾倪一笑，问道：“妙曲！真是妙曲！刚才那曲唤作何名？”

“回陛下，曲名为‘雨花杀’。”

他一答，瑾倪不禁一愣，云妆一步上前，厉声喝道：“大胆！竟敢圣驾前露凶！”四周的守卫一听，便有了动作，两名侍卫闪身便来到花阁内，随时听令。须臾间便是这般局面，吓得邱景浑身一激灵。曲名中带“杀”，是太凶，在圣驾前露凶是大罪。

瑾倪抬手，示意云妆和侍卫都退下。淡淡道：“雨花杀？嗯，挺好。”

邱景吸了一口气，顿住了。他没料想到圣上只给了“挺好”两字评价。但还是很快道：“谢陛下夸赞。”

“是你所作？”

只见邱景顿了片刻，才答：“是小人所作。”

瑾倪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敬贵太妃见瑾倪兴致不高，便微微一笑，自做主：“抬起头来说话吧。”

“是。”邱景应着，直起身，抬起头，但低眉垂目不能直视帝王，这是规矩。

瑾倪这才明白敬贵太妃的用意了——这是要叫她收男宠啊！

朝臣那儿叫皇帝临幸少官，太妃这儿让皇帝收招男宠……这都什么事啊！

糟心！

瑾倪决定先发制人，呷了一口茶，笑笑道：“敬贵太妃也是极爱听琴曲，不如命他常来寿康宫为敬太贵妃弹奏。”瑾倪将“寿康宫”说的重声。

敬贵太妃一听，心中一颤，面如土色，皇帝说得堪是清楚明白，她住的是寿康宫，不是慈宁宫，虽然现在后宫事务皆由她主持打理，但她只是太妃，不是太后。

瑾倪给了敬贵太妃一记眼色，转而对司礼女官说了“行赏”，又挥挥手，“退下吧。”

得了赏，又被皇帝令退，本应谢恩拜退的邱景却又大礼伏拜，头几乎是贴着地的，“敢……敢问陛下是不记得小人了吗？”他极怕，从说的第一个字就开始抖。

嗯？这是哪一出？ 瑾倪一懵。

瑾倪口中呢喃：“邱景？邱……景？”不念不记得，一念……瑾倪心肝肝都颤了三颤——

扶阳县令之子邱景，容貌、才学皆出众，又弹得一手好琴，十三岁起便惹得一众闺秀倾心恋慕，什么上元节赠灯七巧节留帕令他烦不胜烦，闺秀们恋慕归恋慕但碍于面子都还算矜持，但十五岁那年却见过一豆蔻年华的少女居然没皮没脸地爬他家墙头。

当时他刚奏罢一曲《金凤鸣祥》就听得墙头之上有人啪啪啪地鼓掌，连连夸赞，他起身走到窗前便见一少女坐在墙头，吓得他慌忙道：“姑娘小心啊！”

“不碍事，我功夫好。”小姑娘笑了一笑。

邱景承认那个笑容极美，那种一下子就能打动人心让人沉醉的美。可女子本该恪礼矜持，这爬人墙头的事连乡野丫头都不会干得出来吧。“姑娘爬我家墙头作甚？你可知此乃大不得体！”

小姑娘不以为然，一手托住下巴，直勾勾地看向邱景，“看你啊。”

邱景登时脸红，袖子一甩，“荒唐！不知羞耻！”说罢，一脸愤恨地抬手关窗。

“公子，告诉我刚才那曲子的名字嘛。”

那小姑娘难缠得很，隔一会儿就说一次，大有不问出曲名誓不罢休的样子。她一个姑娘家家的不要清誉，可他邱景要啊！气得他重重地把窗推开，重声道：“金凤鸣祥！”

小姑娘顿了一会儿，笑着轻佻道：“曲妙人更妙！”说罢又是哈哈大笑。

邱景以为这只是他人生中一个小插曲，而那小姑娘不过匆匆一过客，就像街市上那些娟扇轻掩却眉目含笑，欲看还羞却又目光频飘的姑娘家，看一眼也就忘了。可去年皇帝在蓟陵主持秋祭，帝王仪仗浩浩荡荡在经过一大片麦田时，女帝下了銮舆，孩童献了一穗沉甸甸的麦子，女帝笑得明媚暖人，邱景便是在那个笑容中认出了她。

邱景一直自恃才高，在扶阳被誉众才子之首，可出了那小县，他才知道什么叫人才济济，自己也并非什么金子，只是没入江海根本找不着的一滴水。

他要另寻别路，他早有听闻盛乐坊琴赛一事，若得琴赛魁首，便可御前献艺，机会很大，女帝陛下也很是喜欢听琴曲。他勤加练习，日日不敢怠慢，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果然夺得魁首，果然得到御前献艺的机会。得知已经安排入宫，他还特地去了景福寺祈愿。

但愿，他没有认错陛下。但愿……陛下还记得他。

邱景知道此时侍卫们目光都锁住了他，随时待令。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不把握不行，佛祖保佑我！“小人可……可再为陛下弹一次‘金凤鸣祥’。”

邱景说得极快，原本清润如雨的声音硬生生拔尖了几分。

花阁内又一次陷入寂静。

半晌后，陛下冷冷道：“莫名其妙。”

邱景呼吸一滞，心碎一地。莫名其妙？陛下是说莫名其妙吗？

瑾倪挥挥手，“请退。”

两名侍卫便大步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邱景，下去了。

邱景这才回魂似的，拼命挣扎着，又惊呼了一声，“陛下！”

又有侍卫怕他再喊下去惹陛下不悦，便将刀亮了几分，刀光冷利晃了邱景的眼，也像道咒语一样，封了他的喉咙。

瑾倪抬头看了一眼被架出去的人，又幽幽地转头看了一眼敬贵太妃。

敬贵太妃登时一颤，立即起身向陛下福身领罪，“吾有罪。用人言语有失，属吾乃教导不当，令陛下不悦。”

“行啦。”瑾倪说着，把瑾仪抱了起来，“以后注意便是了。”说罢，抬手就挠瑾仪的小脖子，惹得她咯咯咯地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