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之梦见了烈火炼狱，庞凌栩模样的厉鬼持着铁鞭抽打得他全身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下这烈火炼狱？ 苏倾之撕心裂肺地泣血呐喊，陛下，救臣！请救微臣！

陛下……陛下……

苏倾之发现他只有喊着“陛下”，身上就不那么疼了，于是他就一遍遍地喊着。

苏倾之是冷醒的。

当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家中简陋的木床上，薄被滚落床下，皓月皎洁，透过窗，月光洒落一地。旁边的桌案上，蓝色小团花锦袍整齐地叠放着。

我是怎么回来的？苏倾之觉得头痛，像被人打了一闷棍，然后从宫里扔了出来。

我是出什么事了？苏倾之继续自我灵魂拷问。

他只记得自己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宫里……为什么要失魂落魄地游荡呢？不是参加陛下的赏花宴吗？

不想还好，一想就怒火中烧——那些混账世家子弟！

苏倾之记起来了！庞凌栩那些世家子弟在换衣房说的那些辱人的话！他记起来了！一字一句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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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倾之昨日受了委屈，瑾倪召了他前来念折子，想着合适的时候温言安抚两句。但苏倾之似乎不记得昨天的事情，一切如常。瑾倪正暗自松气，不料，就在她给众人放班用午膳时，苏倾之双膝一跪，道：“陛下，微臣有话要说。”

掩藏得好，还以为他真的不记得了呢。 瑾倪尴尬一笑，“苏卿请起，有话说来便是。”

苏倾之并未起身，双手一拱，不亢不卑娓娓道来：“我晔朝取仕，原仅按家族品第授官，虽有察举令有才学的寒门庶民由地方官员层层举荐，再通过评议与考核，合格者选入九品评次。察举出身的士子极难评入上品从而入朝任职，这样真正优秀的有用之才根本没办法出人头地。嘉胤皇帝为改变这一局面，力推科举，为的就是真正有才之士能走到天子面前，为天子所用，为朝廷办事。科举，便是寒门庶民唯一的进士之路。”

瑾倪一头雾水了，苏倾之说的她都懂，所以她也大力推行科举。可她即位当年的秋闱还不足十万人报考，她要鼓励学子们参加科举。

“十几万人之中取三百余人，三百余人之中再取三甲——”

明面上只取了三甲，可钦点面圣的却有十余人，经过仔细斟酌，最后在各邦州为他们安排了不惹眼却有能力自保的官职。皇帝做的事情还要一一宣报了吗？

苏倾之开始变得慷慨激昂，“陛下为何要让那些世家子弟入秋闱？入榜名额仅有那些，世家子弟还要来分占？一旦世家子弟秋闱入榜，暗里授官瞒报受害的还是寒门庶民，科举授官是会沦为一大笑话的呀！寒门庶民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是陪着世家子弟演一场所谓的公平科举之戏！”

瑾倪这算是听明白了，这是子虚乌有地臆想世家大族会将官职内定暗中授予世家子弟。

“好你个苏倾之！”瑾倪一声大喝，怒不可遏地将手边的奏折一推，哗哗啦啦地散落一地，声响之大整个御书房都听得到，参政们和宫人们都惊得纷纷往里头伸脑袋。“你这是无端臆想和诽谤！平民学子都道世家子弟不学无术，仗着家世，官职便唾手可得？”

陛下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世家子弟们无不竖起耳朵，心中激荡万分。

“现在世家子弟同入秋闱与平民学子公平竞争，你却说分占了入榜名额，是平民学子怕公平竞争了？”瑾倪都有点想给自己鼓掌，苏倾之这助攻实在太妙！她现在是在点世家和寒门的火啊，这两个爆竹最好一点就炸。

恐怕御书房内的世家子弟都已雄心万丈，心中呐喊：我们才不怕寒门！谁说我们不学无术！

苏倾之哑口无言，可瑾倪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继续歇斯底里：“你是要说朕包庇了在上元节犯事的那几个世家子弟吗？晔朝以法治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是要说朕凌驾于法之上？”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苏倾之慌忙连连叩头，颤声道：“微臣不敢，微臣无有此意。” 咚咚咚咚地，额头早已青肿。

可瑾倪不能心软。御书房做事，看着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稳妥得很，但升迁极难，不办点实事做出点成绩来，几十年了都可能就这样一直熬着，多少激情和意气都会被磨光的。她早已想过要将苏倾之丢出去外面历练，但一直没找着机会，偏偏苏倾之这耿直脑热的，把自己的前途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瑾倪换了个冷冷的口气，“状元及第之初你不是说想回乡做个县丞吗？”

苏倾之猛地抬头，见陛下面罩寒霜，双眼冰冷，登时冷汗沁沁，腿肚子直转筋。

“朕便成全你。”

一个天雷劈下！劈得苏倾之是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御书房不是你待的地方，去当好你的县丞。”

这一字一句，如刀刮骨。

参政虽然没有品级，但好歹也是御前做事，这突然变成了八品县丞，却是实实在在的褫夺贬官。

“陛下……”苏倾之两股颤颤，声如筛糠，“微臣绝无冒犯之意，微臣冤枉。”

就在这御书房，对！就在这里！苏倾之曾经说过多少政理和想法，都得到陛下的赞赏。苏倾之觉得陛下是知己，陛下谋略深远又有大贤大德，是他立誓效忠的好君王。

可眼下……

陛下显然气到不想说话，抬手挥了一挥。宫人们得令，上前来架着苏倾之就走。

“陛下……”苏倾之绝望了。陛下转身，并不看他，只留给他一个颀长而又肃穆冰冷的背影。

圣旨褫夺官职，需立办。一被架出御书房，宫人们便脱了他的朝服，只留里衣。这里衣还是崭新的，是苏倾之为了配陛下赐他入赏花宴穿的蓝锦袍而新置的。

昨日还风风光光入赏花宴，今天却被脱去朝服，贬为一个小小县丞。

可巧的是现在正是廊餐时间。还没降旨调派，还没出这皇宫，那还是朝臣。苏倾之像是痛定思痛，深一呼吸，抬步，寻了个位置坐下，旁人立即纷纷退避，生怕沾染了霉气。

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午膳饭菜为他布上。

最后一次廊餐了。苏倾之心有不舍，慢慢地将饭菜吃了干净，一粒米也没留，一根菜都没剩。

取了手巾将双手擦净，这个动作，苏倾之做得颇有仪式感，颇为虔诚，仿佛下一刻他要去敬拜神佛。

陛下可不就是他的神佛嘛。他对陛下敬爱有加，虔诚信靠。就如昨夜那样的梦魇之中，他唯一期念能救自己的便只有陛下一人。

陛下……保重。

苏倾之心中凄然。对着御书房行了从未如此郑重的谢食拜。

一路上不知多少人看热闹，落井下石这种事大多数人都喜欢，之前因着苏倾之在陛下那儿得宠多少人眼红，现在突然这番巨转，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事就让贬官了，果然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啊。

众人奚落之语并不收细，相反还说得大声，加之嘲笑之声，苏倾之好不狼狈，恨不能凭空消失。

正要出大正门，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苏老弟！苏老弟你等等！”

回头一看，裴德海正一边跑，一边挥手要他等等。他年岁不小了，呼哧呼哧地到了苏倾之跟前，那是一头一身的汗啊，面色通红。

苏倾之立即伸手搀他，生怕他一个气没喘过来晕了过去。前些日子因着“拉郎配”一事，苏倾之对裴德海是避之不及，可今日今时，裴德海居然是唯一来送他的。苏倾之眼眶湿润，无语凝噎。

“你这样子回去不好。”裴德海匀过气来了，“来，帮你叫顶轿子。你的马，散班时我让人帮你牵回去。”边说着，边拉着苏倾之往外走。

苏倾之一听到这，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对着裴德海就是深躬一礼。“苏某谢过裴前辈！”这话说得郑重，似有千斤，铭感五内，至死不忘。

“是刘参政、何参政以及陶参政等，我们大家的意思。”所说的这几位都是同为寒门的同僚。

苏倾之如鲠在喉。

“大家不能都来，不然又叫人看了笑话。”裴德海补了一句，抬手一招扬，让轿子抬这儿来。

也是，被贬官还欢送一番？这可不是要让人贻笑大方了吗。

裴德海将苏倾之送上了轿子，给轿夫长递了银子。苏倾之打着轿帘对着裴德海眼眶红肿，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裴德海也不多话，拍了拍他的手，似安抚也似道别，一扬手，坚定地对轿夫说:“走吧。”

灰顶的轿子很快出了宫，出了正耀门，往宣平坊那冷清的两进宅子而去。

裴德海回了宫，没直接回御书房，去了花苑到了假山下，对着一名穿着女官服制的宫人行了一礼，“紫烟姑娘，事已办妥。”

那女官一转身，一脸感激不尽，连忙往裴德海塞了一包银子，“多谢裴大人。”

“别别别，紫烟姑娘，举手之劳而已。”裴德海连忙推拒，这紫烟可是陛下的近侍女官长，帮了个小忙而已，但如果能借此卖个人情，得她适时在陛下面前提一提自己，那可比得了银子好得太多了。

“裴大人不要推拒。我出来已久，不便多留。”紫烟强硬地将银子往裴德海手里一塞，“若得机会，我定在陛下面前提一提大人的。”

裴德海一听，激动万分，连忙道谢。

看着紫烟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花苑，裴德海一声长叹，有才又年轻真是好啊！陛下的近侍女官都芳心暗许，哎……要是自己再年轻个二十岁就好了。不然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也是一大幸事啊！为了照顾苏倾之的自尊，不让他难堪，成全他们几人“患难见真情”的同僚之意。

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