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雷声滚滚，乌云密布，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终于彻底浇灭了庆阳县牢城的这场迟迟不肯消散的“妖火”。十分幸运的是牢城地处偏僻，且独立隔绝，建筑材料多以坚实的为主，除了木栅杂物，其他都采用浇浆渣土和石块，可燃物并不多，所以火势未曾大范围漫延开来。县城西南方那里依旧是浓烟滚滚冲天而起，遮天蔽日一般，堪比往常匈奴犯境时的烽火狼烟；整个县城里都能闻到一股子说不清的焦糊味，刺鼻中带着微臭，几个经历过武孝十六年刀狂匪患的垂暮老者，都说这味道像极了当年刀匪杀人烧城后的败毒。

庆阳县衙反应迅速，连夜封锁城门，张贴榜文告于百姓：“九月十八日夜，盗匪作乱，夜袭牢城，焚毁房屋，欲肆虐城南，本衙随六扇门缉盗司捕头，迎头怒击之，正法百余人，现已平息城中主要匪患；因杂草难除，恐乱事再起，故本衙特颁此令，全城宵禁两日，四面城门不得出入悬赏可疑之人，由北向南逐户盘查，待府衙上官莅临之时，再重开秋审，望城中百姓互督互告。”

几百号人死在牢城里，经过大火焚烧已经难以辨认，砖石瓦块、焦尸残骸、刀枪断刃浸泡在雨水里，宛如黑乎乎的恶臭泥沼中浮起的烂木毒棘，随便一掀都可见人骨纵横，可怕场景让协助六扇门缉盗司清理封锁现场的县城差人仆役们吐成一片，很多堆尸如山的地方根本没人敢去，流言碎语当中听来的诡异传闻，使得人人忌惮，认可挨鞭子受责骂也寸步不前。

如今，庆阳县城中活着的缉盗司成员不足十五人，还都是些没什么有战斗力的文吏随从，根本无法维持场面，更别提展开后续调查。六扇门驻陈州的人马预计最快明天才能抵达，这期间绝对不能让庆阳城的武林人乱起来。强撑着伤势的金翅儿只得前去联络秘闻司葛大人，试图让他们出些人手，却发现那边情况更加惨淡，随葛文秘密而来的二十五位高手，就剩下了一个人还身负重伤，回忆起昨夜惨烈场面的铁血女捕头不由敬重了几分，正式拱手一礼便想告辞，却被葛大人叫住。

“金捕头，你我同为六扇门效力，虽职责不同，但却也是该共患难的，如今局面崩坏自当同心协力！葛某还有十二位家仆，皆是些手脚粗苯、略通拳脚之人，但胜在听话本分，都调拨给你，希望可以坚持到后援前来！”满脸悲愤感慨的葛大人一挥手，从小院中站出来十二个仆从装扮的汉子，金翅儿感动的又是一礼，领着人转身离去，葛大人则抬头望了望西南方眯起了眼。金翅儿走后不久，“身受重伤”的巳蛇悄悄跃进小院中禀报：“大人，林副司那里有回复了。”

葛文展开拇指长短的字条，上边用蝇头小楷写着：“秘银数量甚巨，区区县令何德有之，恐令有隐情，速速查明来源，兹事体大，本司亲往，十日内抵达，此前汝需保证银不出城，金不藏深，一切皆可从权，尽可放手。”一向心机深沉的葛大人终于露出了微笑，如我所料，一切从权！现在只差抓住那个马道士了。

金翅儿带着人返回牢城废墟时，正看到二十多个身穿白鱼服的人，将备好三生打算祭奠义士英魂的何县令及一干差役赶到一旁，正大光明的封锁了牢城四周方圆半里。

金翅儿见到这群耀武扬威之人，便当场气急，几步上前一脚踢翻一人，怒喝道：“尔等何人？”

一个黄脸堂，眉心有志的人走了出来，此人中等身材，精干微瘦，身穿金丝白鱼服，头戴乌沙四方冠，腰系青玉带，侧悬玲珑佩，典型的文官打扮，偏偏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是扶风摆柳一般。这人一走出来就阴阳怪气的道：“哎呦~缉盗司好大的威风！”

金翅儿用力过猛，牵扯到了后背上的伤口，柳叶眉微微蹙起，冷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监察院的方监察。四日前，你们监察院便派人混入城中藏匿身形，既然匪患肆虐之际不肯冒头，如今又出来做什么？”监察院和六扇门结怨已久，所以从来不留什么情面。

“你！”监察院的一名汉子大怒，暴喝一声就要抽刀上前。

金翅儿还未说话，就听背后有人懒洋洋的道：“诶呦呦！鹰死了，大小王八就敢上岸了？”缠着左手的年轻人看似随意地轻踢了下，一枚石子便迅如雷霆地朝那抽刀大汉胸口砸去，电光火石间，方监察身后站出一个斗笠汉子伸出一只格外白皙的手掌轻轻一抹，那石子便毫无声息的落了下来，他倒也不客气，顺势左脚一勾，将石子踢了回去，直袭马十三面门，却被金翅儿随手挡下，慢慢捏碎。

方监察虽然不会什么武功，但自有一股从五品官员的逼人气势，眯了眯眼笑道：“监察院只负责追查怪力乱神、妖言惑众之事，而非缉拿江湖匪寇！不然，朝廷养你们这群废物无能的六扇门狗爪子干什么用？”随后，方监察端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毫无诚意的虚晃了一下腰牌。道：“我等受三州监察院督左御史之命，前来监察督办庆阳相应事宜。”

金翅儿咬牙狠声道：“此乃江湖匪盗袭成的要事，你们竟然还要作梗？”

方监察伸出一根手指，戏谑的笑道：“不不不，昨夜之事已经不是单纯的匪患了，而是有人在恶意妖言惑众，在惑乱人心，试图破坏首辅大人的正心国策，鼓动民众敬神畏鬼，动我大武朝根基！”往往方监察一顶顶高帽子抛出来，谁都不愿意触这个霉头，便乖乖认栽。

偏偏这次有善于和监察院对着干的六扇门，马十三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似乎没听清楚，嘟嘟囔囔道：“听人胡言乱语，真无聊，你这么说有证据吗？”

方监察听马十三这么正大光明的抵赖也愣住了，大武朝文景年间不同其他，正心变法讲求的就是子不以怪力乱神，坚决维护无神论，所以相关律法中明确了罪责处罚，例如“冒用仙名、假称神怪者，杖一百流放三千里；散播见闻狐仙野怪者仗八十，服徭役三年。”

文景帝的无视默许，当朝首辅的一心维护，让监察院可谓是臭名昭著，满手鲜血，这十二年来受到迫害的人不计其数，蒙冤者比比皆是，据说扬州一个富商，就因为在外面宴客时说了一个自己做的梦，便被抓进监察院日日折磨，敲光了财产后活活病死，自从当朝长公主---文景帝的亲姑姑昭玉公主和其驸马，被监察院查出扎人念咒，赐死长春宫中后，这群执掌权柄的恶人便越发肆无忌惮，将恶名和恐惧散播到每一寸他们踏过的土地。

恶名有恶名的好处，无论出现在哪里，别人都会怕你、畏你、表面上尊重你这就够了，秀才出身幸进而上的方监察，同绝大部分监察院官员一样，沉迷在这种残忍的权势中不可自拔，方大人不在意别人相不相信他随口编造的罪名和理由，他只在乎下手时能否得到自己想要的。方监察喜欢用一个无足轻重的理由击倒别人，尤其是有财富有权势往日需要酸秀才仰望的人，更喜欢折磨他们，喜欢看着他们从高傲自信到卑微求饶，直到顶着一个荒谬的罪名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个并不漫长的击垮过程让方大人有了征服的快感，比睡高傲的良家女子还要刺激。

所以，当马十三说出要证据的时候，方监察便明白这是不可能的。物证即便是有，也还在废墟中尚未来得及挖掘或是放进去；至于，人证，即便他能逼出某些人的口供，也没有人会相信那是真的，就如同撒谎的孩子，假话说多了，无论再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前所未有的憋屈浮上心头，他愤怒的一指缩在一旁的何县令，大喝道：“说！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何县令哪敢说什么？他虽然没有在这里，但却和葛文在后花园降了大半个晚上的猫妖，这敢说吗？胖县令索性一咬牙，死硬道：“回。。。回大人，下。。。下官，只看到盗匪攻打牢城！”

方监察暴跳如雷，喝道：“混蛋！说实话！本官昨晚亲眼所见！你怎么可能看不到？”

何县令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却仍旧憋出一副万分委屈的表情，道：“大人，下官真没看见什么啊！”说出来就可能是个死，谁敢说。

方监察气的上去连踹几脚，扯住几个官差杂役的衣领，大叫道：“你说，你昨晚看没看到猫妖？”

官差避之不及，慌忙摇头说：“没，没有，小的什么都没有看到！”

监察院的手下们又赶过来十多个躲避不及的百姓，方大人露出自认为最和善的微笑，走了上去，朝最前面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头问道：“昨夜，牢城这里，您有没有看到猫妖？”这是他近十年来第一次对平民用尊称，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恶心别扭，

老头早就听说过这一身白鱼服的可怕，干脆哆嗦两下晕了过去，一头栽在地上；老头的儿子连忙上去搀扶，结果也被方监察逼问，那中年人倒是果断，两眼一翻和他爹一样装晕躺在了一起。

马十三噗呲一声笑了，高声道：“方监察，别费劲的一个个问了，我帮你问！”说着他举手绕指四周，喊道：“你们有没有看到猫妖放火烧牢城？”除了齐齐点头的监察院成员外，其他的人一致摇头，甚至为了证明清白，还绘声绘色的说：“几个强人攀下城墙放了火”。

方监察的肺都要气炸了，他甚至开始后悔今天穿了这身心爱无比的白鱼服，满场这么多外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敢说实话，人与人的基本信任都哪去了？怎么在需要的时候从来不出现？他回过身瞪着马十三道：“我属下二十七人全部看到了猫妖，看到了妖火，看到了秘闻司的人？”

金翅儿撇撇嘴道：“你们监察院的人自说自话谁会当真？那你们说说猫妖长什么样？你说的这些人在哪里？”

方监察愤怒朝废墟一指，大喊：“在那就在那里！都挖开就看到了。”他昨天晚上被一众属下保护着，见到很多鬼神之事，吓得他看到一半，就带着两个“基友”先跑了，怎么可能描述的清楚，干脆耍起文官式的无赖，一口咬定我见即存在。

马十三哈哈笑着：“哈哈哈，监察院的诸位，还是把失心疯的方监察带走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这里是缉盗现场，很多缉盗司的人殉职在此处，不欢迎你们！”他的声音起先非常轻快，越往后越狠辣，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

方监察身后的斗笠人忽然上前了几步，在方监察耳旁嘀咕了几句，方监察顿时眉开眼笑，道：“嘿嘿嘿，还有个抓猫妖的道士，待本大人抓他来问话，定能问出个真假！”

马十三听到这，不由表情一紧，心道还是没有蒙混过去，刚想有所动作，却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方大人一脸兴奋的吩咐属下，道：“去！把那道士抓来！”结果，就那两个和他有不正当关系的亲随张牙舞爪，其他人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一动不动，谁敢去啊？先不说之前一鞭子抽死了瀚海三盗，单说那位道爷在这么多人注视下，硬生生用五雷正法劈死了猫妖，烧毁了牢城，凭这点就没有人敢去撸虎须；很多武人不怕死这不假，高手再厉害也敢拼一拼，大不了一条命而已，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可要你和这样半人半仙的家伙拼，万一人家会什么招魂引魄的法术，再落得个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那就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更别提下个十八年了。

斗笠人恭敬拱手，低声道：“大人！此人法。。。武艺高绝，已达非人之境，恐怕我等一同前去也只是飞蛾扑火，奈何不得他半分，更别提抓来。。。”

方监察不傻，他虽然高傲，但还是有些本领的，他清楚身旁的这个上面指派来协助他的高手，可不是什么谦虚之人，若是对方都如此说，那一定是半分把握都没有。方监察沉吟了下，低声回道：“上边派的援兵什么时候到？”

斗笠人盘算了下，肯定道：“快则三日，慢则五日。”

这个残忍的文官听到这，拿出了执法楷模的谦逊态度，朗声道：“好，既然六扇门的同僚有心各退一步，咱们就共同接手此案，相互帮扶，争取早日破案。”

马十三和金翅儿一同翻起白眼，鄙视这厮脸皮，但也无可奈何，显然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有些事终究无法抵赖。

跪在一旁的何县令，拿着白手帕擦头上的冷汗，一边看水火不容的双方虚情假意，一边在心里慌张道：“必须给通判大人写信，银子一定要转走了！”

此时，在方柳巷最大酒楼白吃白喝的马梦归，也在写信，开头是：“二哥，小十九长大了，让他出来随我历练一番也好！”他哪里知道，自己上心看顾的后辈，已经骑着毛驴儿，到了庆阳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