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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九点,伊维斯才送完隔壁那个祖宗的汤药,回了自己的窝。好不容易收拾好了,铺盖往头上一蒙,准备不管不顾地睡大头觉,外面却传来三声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咚、咚、咚。”

还挺有节奏。

这悠长的声音在空气里打了个转,进到了伊维斯过于敏感的听觉系统,逼迫他苦大仇深地掀起被子,只不过眼皮子还是半阖着的,没能从睡眠状态脱逃出来。

“谁啊?”

伊维斯的腿长臂长,离门还有好几步远,一探身就拉开了,还打了个哈欠。

安德里亚坐在轮椅上,个头和伊维斯差了大半个上身,抬头正好就能瞧到这位前少将鲜活的肉.体,锻炼紧实且凹凸有致的腹肌,连着大半截的腰线,十分有诱惑力。可能是一时冲击太大,安德里亚白净的脸上泛上一层薄红,稍稍偏过了头。

伊维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长得虽说是人模狗样,没脸没皮惯了,原本也没有可能升出不好意思这种高阶的情绪。不过眼前安德里亚却不同,两个人还就结婚这件事纠缠不清,彼此暧昧。伊维斯背过身,从一旁的衣架上挑了件白衬衫罩到身上,因为嫌麻烦只扣了中间的一粒扣子。原准备要问一问来这的缘由,可他这样高,低着头问话总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嫌疑,便坐在床边,翘着二郎腿,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地问:“您深夜前来,有什么事情吗?”

这已是拒绝的口吻了。

安德里亚的轮椅滑了进来,顺势关上了房门,不紧不慢地说:“的确有一件紧要的事要和你商量。”他顿了顿,思忖了一会,很诚恳地接着说,“我在远处一个星球有个产业,那是个生产蓝晶的矿场,产量极高,最近出了点问题,产量下降了一半,账目还对不上。我想亲自去看一看,你陪我去,好不好?”

“可别,我没这个本事。”伊维斯皱着眉打断了他的话,看了一眼安德里亚,像是在确定他话中的真假。不过他确实是不想去的,安德里亚的事,他压根一点都不想掺和。

伊维斯是在军队里待了十多年,照理说除了打仗之外一概不理俗事。可惜他这个人是天生的油滑,也没在人情场上锻炼过多少次,人情世故却通达得很,推脱的借口张口就来,“你说你的一处矿场出了问题,要亲自去察看。为什么要找我?远的不说,你别的下属我都不知道。就说近的,罗里大爷,他可是真的有本事。”

安德里亚:“罗里要留在霍尔顿看家。”

“那利兹,上一回不就是她护卫你的吗?”

“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安德里亚目光沉静,一把捉住了他的软肋,反是问,“你舍得那么点大的小姑娘到处跑来跑去,连块新鲜蛋糕都吃不到吗?”

伊维斯磨了磨牙,算是默认了他这句话。

又想了一会,才说:“还有你那个灰头发的管家,怎么,他成天无所事事,沦落到只能给小姑娘缝衣服烤蛋糕了,总不至于一趟路你都舍不得他跑。”

安德里亚的手搭在轮椅上,面色不变,对伊维斯的推脱置若罔闻,只是低声真情实意地解释清楚,“约克是个通缉犯,不太见得了光,只能办些私下里的事,不能陪我出门。”

伊维斯挑了挑眉,左手抬起来,比了个□□的形状,虚虚地比在额头上,嗤笑了一声,“那我就能见得了光了,不是更见不了。他好歹是个活人,我——”

这个字拉得极长,直到听到一丝尖锐的嗓音,伊维斯才终于停下来,食指猛地抵住太阳穴,就像是子弹出膛,能锋利地劈开他的血肉,贯穿了他的骨头,从头骨的另一端射出来。

留下满地绽放了的血花。

昏昏灯光下,伊维斯的背脊挺直,像是一柄出鞘的刀,他阖眼敛去了大半冰冷和杀意,只有瞳孔越发漆黑,深不见底。

安德里亚绷起脸,定定地看着他。

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泄了气,往后一仰,栽在柔软的床铺上,向上重重一弹,“我,可是个死人。”

他平常是不会这样的。安德里亚忍不住想,即使是拒绝,他也会拒绝得漂漂亮亮。归根究底,大约是心底太过柔软,便是他在军队里待得那么久,也没染上那处传统的暴躁脾性,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半点差别也没有。

安德里亚的嘴唇张张合合,又扶了扶眼镜,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手足无措,才低声说:“早知道,我不该这样的。”

幸亏伊维斯作为一个alpha的耳朵尖,闻言懒洋洋地问了句,“不该怎么样?不该救我吗?救我这么个白眼狼。”

他确实有火,也确实在忍耐,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安德里亚一句不经心的话忽然就碰到了伊维斯的点,他忽然就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当时事发突然,我知道的也晚,塞维尔那一块贵族势力的水太深。上下还没打点完,你已经被军事法庭判了死刑。”安德里亚怔了怔,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缓慢又清晰地陈述,“才开始我打算把你花钱捞出来的,让你沉冤得雪,继续做你的将军,守卫着你想守卫的。可后来判了,我怕你等不到那个时候,只好先把你赎出来了。”

安德里亚又轻声添了一句,像是心疼,“你守着她,守着那个国家,他们对你又不好,不值得的。”

伊维斯的脸陷在床铺中,忽然被戳中死穴,慌忙地把僵成一团的身体藏起来,不知道在同谁生气,恶狠狠地问:“那你是为什么啊,这么想救我?”

安德里亚稍稍红了脸,“你从前救过我。还有,我想和你结婚。”

空气忽然寂静,冷的能掉得出冰渣渣。

半响,伊维斯终于出声,选择性忽略掉第二句,接着问:“那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不告诉你。”安德里亚滑着轮椅扶手,向后退了退,“要等你以后自己想起来。”

仿佛还有点小脾气,算是对伊维斯无名火的反抗。

伊维斯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今晚自己的行为捋了一边,几乎要嘲笑自己了。刚刚和眼前这个人生什么气,拿他泻什么火。无论如何,这个人救了自己一条命,就该得到这样的报答吗?真他妈是个被怒火冲昏了脑子的畜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逮谁就咬。

不过现在,他冷静下来了。

“安德里亚·斯图尔特先生,可真是服了你了。”伊维斯恢复地迅速,且不要脸。一个挺身,从床上跃起,胸口前的扣子不太结实,不知道被崩飞到什么地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敞开了,朝安德里亚贴近了些,似笑非笑,“即使你是个大土豪,还被称作为什么世界金库,钱就不能算钱了吗,满足得了塞维尔上上下下那些贵族吃不饱的胃口了?”

安德里亚见他恢复平常,笑了笑,“总能满足得了的。要是实在松不了口,就让他们再也张不了嘴不就行了。”

直到最后这一句透着血腥和阴鸷的话,伊维斯才敏锐地察觉到安德里亚的一丝本性来。他在自己面前就好像一个害羞的小甜心,可实际是一匹贪狼,无论是钱或权,只要上了他的眼,就没有放过的道理。

可奈何伊维斯被那几句话哄得找不着北,又心怀愧疚,忍不住真把这人当成小甜心了,有些手抖地扣起衣服上剩下的扣子。

“那咱们怎么走?”伊维斯一只手捂住眼睛,认栽。

安德里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答应了自己,沉吟片刻,“要是和他们说,肯定又要加人,又是排场又是废话,不如就我们两个。”

伊维斯打量了他一眼,“你这意思,偷溜?”他明知道就自己带着安德里亚这么个移动金库肯定不安全,可一想到他刚刚说的话,那双灰色的瞳孔,就和中邪似得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好吧,你先回去收拾东西。”伊维斯站起身,跺了跺脚,从烟盒里拿出根烟夹在指缝,“我也收拾收拾,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跑路。待会我去敲你门。”

安德里亚闻到点燃的烟味和他身上原来淡淡的烟草味信息素缓慢地融合在一起,像是层薄雾,渐渐笼住了伊维斯。他滑着轮椅转身出门,劝了一句,“太晚了,少抽些烟。”

伊维斯抖了抖手指,落了些烟灰。他心里聚集了一团阴郁,散不尽,赶不走,但他脸皮厚,藏着也叫别人看不出来。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看一看外头,总比窝在这里好。他这样打算着,揣度安德里亚敢就这么跑路,肯定是有所依仗。可在他眼里,别人的准备永远是别人的,他自己要带人出去,无论是谁,就该有把人全须全尾带回来的底气。

于是抽完了这根烟,他开了窗户透了会气,顺道往下面瞥了一眼。等房间的烟味散尽了,抬腿从二楼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青石地面上。

天上挂着一轮圆盘似的明月,照亮了大半的夜空,四周见不到星星,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温柔。透过重重叠叠的高树和荆棘丛,看到远方点着盏昏黄的灯,宛如地面上唯一的一颗星,和月亮遥遥相对,伊维斯便确定了罗里那个老头住着的方位。

那个老头颇有些怪癖,并不住在宅子里头,而是一个人守着间小屋,夜夜在外头点一盏不晓得从什么年代传下来的油灯。现在想来,大约是为了看门的缘故。可即使如此,看着的也不是大门,而是个偏僻的小出口,很是古怪。不过伊维斯没打算深究,霍尔顿庄园里的这些人,这些事,不合常理的太多,他自觉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免得日后难以脱身。

他走到门前,屈起食指和中指的关节敲了敲门,没使多大的劲,木质的门枢传来幽幽的转轴声,门板轻飘飘的开了。

门没关。

伊维斯一愣,看到罗里端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干瘦的脸崩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个很刻薄的弧度,很符合他这个古怪暴躁的小老头性格。只不过头上那顶粉红色背景小天使花纹的睡帽忘记摘下来,歪歪倒倒地蜷在稀疏的头发间,有几分说不出的可笑。

伊维斯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罗里大爷,晚上好。您老这大晚上的还不睡吗?”

罗里可不懂什么叫伸手不打笑脸人,冷哼了两声,“睡了,被某些不明所以的人吵醒了。这庄园里晚上爬进来一只老鼠,我也听得到动静。”

“您老老当益壮,是我的错我的错,打扰了您。”伊维斯脸皮厚,又是有求于人,自然笑呵呵地奉承,“怎么讲,晚上的事。安德里亚说要去矿场有事,咱们霍尔顿庄园这一大家子又都出不去。我这欠着先生一个大恩情,少不得要衔草结环相报,最起码一趟路是跑得的。”

伊维斯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这世道不好,出门在外,什么准备都没有,不就是给人当两脚羊宰?我来这里,是向您讨些玩意防身。”

罗里拧着眉毛,脸色阴沉地能滴的下水,“你从哪里知道我这的?”

“瞧您说的,”伊维斯自己扯了张椅子坐下来,一点都没见外,“您这要是没有,整个庄园里里外外再也翻不出来了。”

外头刮起了阵风,隔着层薄薄的透明玻璃,那盏锈迹斑斑的油灯在风里摇摇晃晃,在窗户上撞得吱吱作响,灯火却没灭,罗里的脸也藏在明暗后头,不太看得清。

“我可先说好了,我这可没有那些才出的没用货色,”罗里沉思片刻,最终还是站起身,从床下拽出了一个破箱子,很珍惜地用纸擦了擦上头的灰,小心翼翼地开了锁,“都是些跟了我很多年的老家伙了,很多年了。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不说用过,恐怕连看都没看过。”

伊维斯目光落在那个打开的箱子上,里头整整齐齐码了几层的枪支弹药,隐约夹杂着几把军刀,闪着锋锐的光。不过和罗里想的不同,他不仅能把这箱子的军火认识得差不多,还曾私人收藏过其中的几种型号,在战场上使用。不幸的是,在他以叛国罪被抓入狱后,全都当做犯罪所得上交给国家了。

上帝该知道,购买那些的确使用了点不正当的渠道,但花费的钱都是他省吃俭用从工资里扣扣索索存下的钱。

察觉到伊维斯痴迷的目光,罗里难得兴奋起来,有些得意地昂起头,“怎么,是比你们现在用的好多了吧?我们那时候交战的对象可不是人,而是……”

吃人的野兽。

灯光落在罗里的额头上,一道道皱纹像是时间刻下的印记,就像是那些收藏许久的军火,都是上一个时代的产物了。

即使伊维斯没念过什么书,对于上个时代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也有所耳闻,有了智慧的野兽被称作黑暗生物,无数种黑暗生物聚集在一起成了兽群,以人类为食。

如果那场惨烈的战争没有取得胜利,那么现在的人类已经灭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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