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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把这种力量叫作命运。

2008年11月18日,兜兜被确诊为癌症晚期。

疾病来得毫无征兆,发现得太晚,已是不治之症,从这一天起,她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兜兜没崩溃,独自静坐了一夜后,她坦然接受了这一现实。

她拨通了大树的电话,如实告知病情,她说:树,医生告诉我康复的几率已经为零,我认真考虑了一下……我们分手吧。

兜兜的态度很坚决,事已至此,她认命,但不想拖累别人,不想将大树的幸福毁在自己的手里。

隔着两千公里的距离,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

她说:树,你已经不年轻了,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抱歉,不能陪着你了,谢谢你这辈子给过我爱情。

她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讲完这一切,电话那头的大树已是泣不成声。

兜兜说,大树不哭。

兜兜说,我们面对现实好吗?长痛不如短痛……

说着说着,她自己反而掉出眼泪来,她狠心挂断电话,设置了黑名单。

与此同时的广州街头,路人惊讶地看着一个热泪纵横的中年男人,他孩子一样呜咽着,一遍又一遍拨打着电话。

11月的岭南潮湿温暖,路人匆匆,无人知晓刚刚有一场雪崩发生在这个男人面前。

六个小时后,大树飞抵西安。

眼前茫茫一片,恍惚,恍惚的楼宇,恍惚的人影晃动。

末秋初冬的天气,他只穿着一件短袖衫却完全感觉不到寒冷,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快点儿,再快点儿,快点儿去到她的身边。

大树敲门时,眼泪再次止不住,中年男人的眼泪一旦开闸,竟如此磅礴,他哭得说不出话,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到了手上,他死命控制着自己敲门的力度,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节奏。

兜兜打开门,愣了几秒钟,又迅速把门关上。随着大门砰的一声响,她的坦然和冷静崩塌了,她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只是一味用背抵着门板。

“树……你为什么要来?”

大树强止住哽咽,把嘴贴近门缝喊:兜兜开门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我在,你不要怕。

兜兜说:树,我不会好了……我自己可以面对的,你快走吧,忘了我吧,我们都不是孩子了,你不要犯傻……

声音隔着薄薄的一扇门传出来,却好似隔着整个天涯。

大树喊:兜兜开门吧,我等了40多年才遇到你,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他用力地砸门,大声地喊,半跪在地上紧贴着门板不停地央求,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情绪失控让他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门的背后,兜兜不停地重复着:……你不要犯傻,树,你不要犯傻……

几个小时过去了,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天亮了又黑,大树昏厥又醒来,临走时嗓子已经失声。

他没能敲开兜兜的门。

都说时间能改变一切,消解一切,埋葬一切。

兜兜相信时间的魔力,她祈求大树不要犯傻,唯愿他如常人一样在命运面前缄声,理智地止步,明智地离去,然后把一切交予时间。

“结局既已注定,那就早点儿忘记我,早点儿好起来吧。”

她时日无多,只剩这一种方式爱着他。

(五)

兜兜万万没想到,大树也只给自己剩下一种方式。

一个月后,大树辞掉了广州的工作,将全部家当打包搬到西安。

这是他事业上最黄金的时期,资历名望、社会地位、高收入……他统统不要了,不惑之年的男人疯狂起来,竟然比20岁的男生还要一往无前,他只要她。

大树没有再去敲门,兜兜已经入院,他百般打听,来到她的病床前。

她装睡,不肯睁眼。

他说:兜兜,我们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天吗?

他坐下,指尖掠过她的脸颊,他轻声说:我们在一起三年了,难道我会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吗?你放心好吗,我向你保证,我将来的生活我自己会处理好的……兜兜,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不要再撵我走了。

他捉住她的手:你在一天,我陪着你一天,陪你一辈子,不论这辈子你还剩下多少时间。

泪水渗出紧闭的眼,兜兜挣脱不开他的手,哭着说:树,你傻不傻……

大树却说:兜兜,我们结婚吧。

2009年6月28日,两人在西安结婚。

事情变得简单起来了:死神给你指明了道路的终点,但爱人在身旁说:来,我陪你走完。

这条路好像忽然也没那么艰难了。

兜兜的身体状况越来越恶化,一天比一天苍白羸弱,遵医嘱,她开始住院静养,大树24小时陪着她。医院的生活单调,二人的话都不多,很多时候都是默默看着对方,看着看着,掩不住的笑意开在眉梢眼角。

她打针,他替她痛,医生叮嘱的每一句话他都当圣旨去遵守,比护士长还要护士长。

所有人都明白,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了,但大树认认真真地去做,就好像一切都还有希望。

有一天,大树帮她切水果,兜兜从背后揽住大树的腰,她说:树,趁我还走得动,我们旅行去吧。

她告诉大树,从20世纪90年代末起,自己一个人旅行过很多地方,漫长的旅行中,她曾遭遇过一个奇妙的小城,在那里人们放水洗街,围火打跳,零星的背包客拎着啤酒走在空旷的青石板路上,马帮的驼铃叮咚响,流浪歌手的吉他声在午后的街头会传得很远很远。

她说:树,你知道么?从2005年我刚认识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和你定居在那个小城,安安静静地一直到老……这个梦今生是无法实现了,但我想和你一起去晒晒那里的月亮。

兜兜说:大树,你帮我去搞定医生好吗?

兜兜此生的最后一次旅行去的丽江。

她已经很虚弱了,坐久了会眩晕,稍微走快一点儿就会气喘,大树揽着她,给她倚靠的支点,两个人站在玉龙雪山前吹风,坐在民谣小火塘里听歌,烛火映红了每个人的面庞,唯独映不红她那一脸的苍白。

木吉他叮咚流淌的间隙,她附在他的耳畔说:真好听哦,树,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真多。

她说:我们支持他们一下,买一些他们的专辑好吗?

临行前夜,她站在2009年的大冰的小屋里说: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开下去哦。她牵着大树的手走出小屋的门,踩着月亮溜达在青石板路上。

碎碎的绣花裙飘荡,她牵着他的手,甩来甩去甩来甩去……她轻轻说:树,我知道你一直盼着我好起来,我又何尝不想,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真的不想这样……听我的好么?回西安后不要那么在意治疗效果了。

她停下脚步,扳过他的肩膀:

你说过,我走以后你会好好地生活,可是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就好好地生活,一直一直地好好生活,好吗?

她说:树,答应我,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那么多,你要替我好好去体会哦。

重返西安后的兜兜接受了化疗,她失去了如瀑的长发,体重下降到70斤,她开始服用泰勒宁,又名氨酚*片,适用于各种原因引起的中重度、急慢性疼痛,如重度癌痛。

剧痛的间隙,她攥着大树的手开玩笑说:在丽江还没事,一回来就痛成这样了,早知道就留在那里不回来了。

她和大树都明白,以她当下的状况,已不可能再度横穿大半个中国去往滇西北了。医生暗示过,癌细胞已经扩散,兜兜随时都会离去。

时间不多了,他们静静地四目相望,默默地看着对方。

大树忽然开口说:兜兜,那我们就造一个丽江。

辞职后的大树早就没有了高薪,高昂的治疗费用已将两个人的积蓄消耗了大半,他拿出剩余的积蓄盘下一间50平方米的屋子,仿照大冰的小屋的模样,建起了一家火塘,命名为“那是丽江”。

一样的格局,一样的气场,一样的音乐,一样的墙壁和烛台。

门外是车水马龙的西安,门里是烛火摇曳的丽江。

兜兜最后的时光是在这间小火塘里度过的,最后的日子里,大树给了兜兜50平方米的丽江。

(六)

大树独行丽江赴约后的几年间,我曾数次路过西安,每次都会去那是丽江探望他。

那是丽江坐落于西安书院门旁的巷子里,招牌是倒着挂的,兜兜走后,大树悉心打理着那里的一切。

两个人的丽江,如今是他一个人的西楼。

古人说: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古人说: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说的都是黯然销魂的离愁。

我却并未从大树脸上看到半分颓唐,有的只是坦然的思念。

大树本名叫严良树,新加坡人。

他留在了西安,守着那家店,直到今天,或者永远。

大树履行着诺言,好好地活着。

兜兜天上有知,一定始终在含笑看着他。

兜兜生前主动签署了遗体捐献书,陕西省自愿遗体捐赠第一人。

她在日记里说:我有癌症,身上可用的器官只有眼角膜。但我的身体可以捐赠给医学机构做研究。这样自己可以发挥点儿作用,比让人一把烧光更有意义。兜兜毕业于西北大学新闻系,逝于2010年10月22日。

她真名叫路琳婕。

命运对她不公,她却始终用她的方式善待着身边的世界。

兜兜当年用录音笔录制的那首《乌兰巴托的夜》,我收录进了自己的民谣专辑CD中,一刀未动,一帧未剪。第4分22秒,大树碰倒了一支空酒瓶,叮咚一声轻响。

我偶尔也会在小屋唱起那首《乌兰巴托的夜》。

不论旁人如何不解,唱这首歌时我一定坚持要求关掉灯,全场保持安静,谁说话立马撵出去。

我傲娇,怕惊扰了老朋友的聆听。

兜兜,我知道你曾路过小屋,只不过阴阳两隔,我肉眼凡胎看不见,但你应该听得到我在唱歌吧。再路过小屋时进来坐坐吧,如果人多的话呢,咱们就挤一挤,这样暖和。咱们和当年一样,围起烛火弹老吉他,大军啊、路平啊、菜刀啊、靳松啊,咱们轮流唱歌。

大军生了两个孩子了,他还是每天坚持着用自己卖唱挣来的钱给老婆买一条花裙子,他和以前一样,天天晚上都会去小屋坐一坐。菜刀还是穿着那件海魂衫,宁蒗的彝族小学之后,他又组织援建了德格的藏族小学,他现在是支教老师里唱歌唱得最好的。

我还是老样子,没出家,没去成布宜诺斯艾利斯,秉性没改,脾气没改,讨厌我的人和喜欢我的人和以前一样多。若非要说变化的话,只有一个:不知为何,最近两年越来越喜欢回味往事,哈,是快变老了吗?

当年你曾给过我一个拥抱,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脑勺,喊过我一声:弟弟。

你说: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开下去哦。

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说丽江变了,更商业了,小屋也变了,也开始收酒钱了。

我懒得解释也不想解释。

不管在游人眼中,当下的丽江有多么虚华浮躁,人心有多么复杂,房租有多么天价……你我心里的丽江都从未改变过。

其实你我眷恋的真的是丽江吗?或许只是一个叫作丽江的丽江而已吧。

世间美好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责任恪尽本分去护持好它。

我懂的,我懂的,我会尽力留住这间小屋子的。

六道殊途,不管你如今浮沉在哪一方世界,这算是咱们之间的一个承诺吧。

兜兜、大树,大树、兜兜。我一边想着你们的模样,一边写下这些文字,一边不自觉地哼唱起来了呢。

……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你远在天边却近在我眼前

……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

好吧。

好的。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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