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秋风起了，梧桐叶落了一地，五台山被染成了一片金黄，那样明晃晃的颜色，在日头下，恍惚间竟教人想起了紫禁城的鎏金朱瓦。

杨氏孤身一人执着扫帚，将台阶前的落叶尘埃一一细心扫尽。

已是九月里了，寒风渐起，她穿着单薄，不过一身麻灰色的素衣，披一件琵琶扣对襟小袄，冻得手指发凉，有些握不住扫帚。

望着一地阳光将梧桐落叶映得金黄，灿若一地连绵的金色云锦。杨氏愣愣地瞧着，仿佛还是初初承宠的那一日，他拥她入怀，温和道：“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她便笑道：“是崇德五年九月三十，我娘说那一日，院里的梧桐叶落了一地。”

那年轻的君王有一瞬间的失神，方喃喃自语道：“九月……”又传了吴谙达进来，道：“去取朕的栖梧琴来赐予如嫔。”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女子便是出生在九月里，深秋一般的时节，像极了她的清冷疏离。她的思绪恍惚间飞回了数年前的坤宁宫里。彼时秋风萧瑟，梧桐叶落潇潇，坤宁宫门庭冷落，寂寥无比，早已成了敬奉萨满神佛的神圣之地。她还曾经为那个千里迢迢远嫁来京的科尔沁格格万分惋惜，不知那位“丽而慧”的女子该如何寂寥神伤。却从不知道，他早在那深宫的另一处，为那位女子建了一座新的坤宁宫。

原来不是不曾爱过，只是如同亘古的传说一般，这世间，原本就有许多爱是不能被成全的。

“吱呀”一声，禅房老旧的木门开了，他穿着一身素麻的灰色袈裟，缓缓走了出来。杨氏手中不由一松，那笤帚已然落地，她忙敛了那泪意，双手合十道：“行痴师父。”

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头顶，那六个香疤分外清晰。没了黄袍加身，黑发系辫，他却依旧是那个清朗俊逸，如玉山上行的男子，只是眼中桀骜之气尽去，多了一分悲天悯人的怜意，温柔道：“杨施主，贫僧一早便说过，你实在不必如此。”

那秋风乍起里，杨氏早已泪眼朦胧，念起那一日景仁宫前，她长跪不起，只为求得能与他再度相见。

不过一瞬，她不施脂粉的素面上已然落下两行清泪来，朝思暮想的人便长身而立眼前，却碍于两人身份有别，不得不退避一步，只微微欠身，凄苦道：“佛门能渡师父，却不能渡贱妾一片痴心。都道我佛慈悲，还请师父成全贱妾最后一点心意罢。”

他轻轻叹一口气，低醇的嗓音在秋风里听来分外清晰刻骨：“罢了，罢了。贫僧近日常读佛偈，偶闻*六世喇嘛仓央嘉措之作，有一句诗要赠与杨施主。”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分明知道，伊人早已魂归故里，不能读得仓央嘉措这首诗，便只能道给眼前人听。心思澄明得清晰而残酷，分明知道，眼前的杨氏不懂这样的佛偈，而能够听懂的人，却也已经不在身边了。

“青月……”

那秋风渐起里，他有一瞬间的怔忡，仿佛眼前素衣而立的人，是她。科尔沁初见的草原上，那一声“青月”，便悸动了他年少的心，从此那一声轻唤便埋藏在心。在那似水的年华里，他曾拥有那样多的如花美眷，亦唤过那样多的女子，雪霁，念锦，宛如，瑾瑜……还有凌霄……可唯独对她，或是不愿，或是不敢，简简单单的“青月”二字，他便藏在了心底，过了十年的岁月。

那过去的年岁里，他总以为寻到了一生的红颜知己，柔情似水，失而复得。比之她骄纵妄为，清高傲气，凌霄却直如海棠解语般，善知人心。他原以为失了凌霄，却在蓦然回首之际，再度携手。那金风玉露一相逢里，他与凌霄两情缱绻，却生生将那枝头的傲雪红梅凌然折断，弃之敝履。

直到她遽然长逝，芳魂归天，他方知道，自己竟是错了一生一世。她是那样美好的女子，却为了他，虚度了八年的芳华，在那冷雨凄凄的紫禁城里，孤芳自赏，零落无人知。

他自是错的，凌霄故去后，他亦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只可惜，他所怜取的，亦只是如嫔杨柳依——那个肖似博尔济吉特?青月的女子。

眼前杨氏长身玉立着，他终于幡然醒悟，她，终究不是她。在这世上，原是谁也替不了她。

他自是爱过她，只可惜他们之间，错过太多太多，只可惜他，错了太多太多。

他宁可落发为僧，披一袭袈裟，将那爱恨埋葬入佛龛，诵经千遍，亦只为偿得这一生的罪孽。

他的声音里含了淡漠一分落寞，只道：“施主请自便。”便双手合十缓缓而退。

“铛——”一声沉闷的钟响，僧人们的早课时间已经到了，杨氏身为女子，不便在此久留，只好孤身一人匆匆告退。

大雄宝殿格外*肃穆，僧人们皆一身霜色袈裟，整齐地席地而坐，手执一百零八星月菩提子诵经。杨氏躲在殿外高大的红木梁柱后，偷偷地望向众人，一眼瞥见了他。他的脊背修长而挺直，殿外檀香袅袅，有浅金色的阳光自大殿前的菩提树间倾泻而下，将他的袈裟镀上一层浅薄的金色，像极了明黄一袭衣袍，像极了他从前的模样。

依稀还是那样的年岁里，储秀宫内繁花似锦，连绵不绝，是绮年玉貌的美貌妃嫔长伴高山仰止的少年君王左右，倾尽韶华，不负彼此年少好时光。

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许是那日惊扰了长乐殿的静谧之后，那醉人的时光便一寸一寸从掌心流失，被光阴蚕食得只剩下一袭华美的空壳。

终究是自己亲手造的孽，然而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也终究由不得人选。

而今，她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终日陪伴他晨钟暮鼓，粗茶淡饭，默默地守候在她的红尘之外，用那样痴恋的眼光遥遥凝望着他，纵然他已不是爱新觉罗福临，纵然这里早已不是高墙宫瓦的紫禁之巅。

纵然每每与他相见，或许他心中浮现的，皆是另一个女子的身影，她是他今生的业障，便如他是自己的孽一般。

这一世，终究不知是谁替了谁，又是谁欠了谁。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皆伤春。而今，终究是寂寞如斯伊人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