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木格见青月动了怒，急忙跟在她身后进了长乐殿。却见青月独自立于暖阁里的楠木双开立柜下，手里搭着一件墨色真丝对襟长裳，那衣服乃江南织造进贡，所用皆为上等天蚕丝，望之轻薄如雾，却柔暖非常，仿佛夜色里涌动的一团墨色云朵般。

其木格不解，忙劝解道：“格格别同如嫔一般见识——”却见青月解了身上的衣裳信手一抛，方换上了那件长裳。其木格疑惑道：“格格这是要做什么？”

青月只静默不言，自妆奁里取出一只修长的檀木芙蓉簪，随意将头发挽成髻，对其木格道：“去乾清宫，故地重游。”

夜里的长巷分外寂寥，偶尔有奉命夜行的宫人三三两两经过，见了青月也并未行礼。其木格不由心下感叹，这些年来青月当真是避世不出了，竟连往乾清宫那样熟悉的路，如今也显得分外陌生。

其木格不明所以，一路缠着青月问长问短。青月在冷风中微微有些颤抖，她紧一紧那玄狐大氅，方道：“方才那杨氏说在他那儿见了画，既是他的起居之处，又兼书画，那必然是乾清宫了。”她顿一顿，复又有些不耐烦道：“听闻近日杨氏圣宠，可于乾清宫长伴圣驾左右。”

其木格见她如此触动情肠，不由担心道：“格格就是太过聪慧了，才会让自己伤心至今。既然您已经决定放下了，又何苦再去追究前尘往事呢？”

青月忽然停了脚步，那明亮若秋水的眼睛直直望向漆黑的夜空，双睫盈盈若鸦翅般卷翘，薄如蝉翼的裙边被夜风鼓荡起，像深夜里翩跹的墨*。那月色如残雪凝辉，寂寞的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颀长，洒满一地浓稠如墨的阴影。良久，她轻轻一笑，似是自嘲般道：“可我终究是想明白，这些年来，他对我，究竟是否有过一丝真心？”

其木格不由一时语塞，那夹道宫墙里的冷风呼啸而过，她忙紧一紧烟粉的领口，方岔了话道：“格格，奴婢仍有一事不明，为何皇上已经知道了贞妃所为——这连日来乾清宫与咸福宫却仍无半点动静呢？”

青月手中原稳稳提着那羊角风灯，此刻不由一晃，那烛火芒点，隔着白纱笼子，照得人影亦仿佛在颤抖一般。良久，听得她若有若无的一丝叹息，湮灭在北风里：“能有什么缘故？不过是他生性多疑，因着我与董鄂氏从前多有龃龉，不肯信我罢了……何况，爱屋及乌么，贞妃到底是她的亲妹妹。”

其木格一字一句听得分明，只觉得那冷风席卷而过，直往口鼻中灌去，连着一颗心也冻得冰冷易碎。

那承乾宫的门微微掩着，廊下当值的太监已依着那长廊睡得熟了。夜色泠泠里，唯见东暖阁零星一点灯火，想必福临早已歇下了。青月方嘱咐了其木格守在殿外，独自一人蹑手蹑脚地溜进了正殿。

她素来不爱花盆高底的宫鞋，总嫌着行动不便，自被废为妃后，除去必要的节庆大典，几乎不曾碰过那些绣纹繁复精致秀丽的花盆底鞋。

浓稠如墨的夜色使青月的双眼微微有些不适应，她穿了一双麂皮小靴，走起路来十分轻巧，便摸索着向那御案的方向走去，玄色的大氅一角在黑暗中划成一道涟漪，沾染了殿内龙涎香的气味。

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在案上翻腾着，终究是一无所获，便又伸手向桌边的元青花阔口大瓶里插着的数支画卷探去。

黑暗里忽然伸出一只遒劲的大手，捉住了青月纤细的手腕。

青月受了惊，飞起一脚便踢向那人的手肘，那麂皮靴子比不得寻常宫鞋柔软，只听得那人叫唤了一声，方松了手，却又即刻伸了另一只手，按了青月的肩。

青月听得那熟悉的声音，不禁愣在了当场。

月光忽然洒了进来，晦暗不明的乾清宫内满溢着柔和的光芒，照见了两人陌生又熟悉的容颜。

福临也不恼怒，只揉着发疼的手肘，道：“半夜不睡觉，跑到乾清宫里做什么？”他的语气虽是平稳，声音里却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慌张。

青月不欲被他知晓来意，便在案上胡乱摸了一把，拾起一样东西，摊开右手置于福临眼前。

一柱上好的盘龙描金松烟墨静静躺在青月的素白手心里，面上用磨细的金粉以隶书刻着“政治清明”四个大字。她在浓稠如墨的黑暗里狡黠一笑：“永寿宫的徽墨用完了，我便来养心殿借用一番。”

福临见得那月色胧明下，她清丽的容貌一如往昔，不由怔怔出了神去。青月只觉尴尬，方欲挣脱开去，却觉他手上力道渐渐紧了，忙道：“去后殿罢。”

福临方松了她的手，二人一前一后，坐在那乾清宫的后阶上，百转千回，竟是相顾无言。

月凉如水，温柔地倾泻一地银白色，周遭万物仿佛皆笼了一层淡白轻纱，连那清俊的面容，亦望得不甚真切。青月墨色的裙摆犹如夜色下硕大圆润的荷叶般散开，素白的小靴里露着那莲青色的中衣，有凉风自殿内穿梭而过，福临立刻解下自己的紫貂大氅披在她身上。有熟悉的龙涎香自天灵盖弥漫而下，仿佛自渺远的时光岁月里幽幽而来，不由令人深深沉迷，她忍不住将那久违的气味深深吸入肺腑，然而闻得久了，那样的气味却又在沉重的呼吸中令人作呕。

沉默了许久，周遭安静得似乎听得见水漏的滴答声，青月终于开口道：“许久不曾这样了。”

福临眼角的温柔笑意里似乎含了一丝苦涩：“是，已经许久了。”他怔怔地坐着，只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良久，方轻声问道：“永寿宫可还缺些什么？”

青月紧一紧身上的玄狐披风，微微摇了摇头，只道：“吃穿用度皆是最上，连殿内都布置得如同从前的坤宁宫一般。我什么也不缺。”

那冷风里，月色似烟似纱，笼着她清丽绝俗的面容，隐隐闻得她发间的清香，如一树蔷薇在风中摇曳。他听得“坤宁宫”三字，略略有些尴尬，垂下了狭长的眼帘，道：“我早已将坤宁宫改为萨满祭祀之殿，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入主了。”

青月虽早知如此，然而听得他一字一句分明道来，那心中却不由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感动与欣慰，念及从前丝丝缕缕，终究还是掩不下最后那一点淡薄情分。月色满地，皎若白雪皑皑，她见福临的手放在身侧，便轻轻抬起他的手心，犹豫了许久，终于将自己纤细冰冷的手覆上他宽厚柔软的手心，十指相扣。

不过一瞬，已是泪眼朦胧，那雾气四合里，怔怔想起，从前听人说过，男女以十指相扣，结为同心，便一生一世不会分离，终得生死相依。

原来即便过了这样多年，经过了那样多的的风雨荣辱，心底终究还是存着一点奢望，盼着年少夫妻，能够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夜里的露水和凉风蒙了她一双深邃的眼眸，那目光迷离里，透过眼中朦胧的雾气，她方低头望着两人重合的手心，那纤细柔弱的五指紧紧扣着他的手背，似用尽全身的气力般，这一生一世都不愿意放开。

良久，她却无法感受到来自他指间一分的力道与温暖。

她方自嘲地笑了，轻轻将两人的手心翻转，却见他的五指静静地蜷曲着，并不曾触及她莹白如玉的手背一分一毫。

原是年少夫妻，她却早已被离弃一旁，站在他的世界之外独自寂寥，日日看着他与别的女子欢好。红墙高瓦，堆金砌玉，寂寞宫廷，终究是梨花满地不开门的寂寥。

日日夜夜的不眠里，看着星辰月落、春去秋来，心底依旧残存着一丝丝希冀，原以为他情非得已，只得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却未曾想过，原以为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不过只是唯有自己一个人罢了。

十年了，竟已过了整整十年了，她最美好的年华，皆在十年匆匆的光阴里，付之一炬。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青月笑得莞尔温柔，恰到好处地将心底中残存的希望和蚀骨的伤痛收入眼底，转首向福临温柔道：“我要走了。”

福临浅浅地笑着，那眼角的纹路愈发深刻，那面上不悲不喜，不忧不怖，只温和：“我送你回宫罢。”

那笑意温存里，青月忽然忆起数年前的坤宁宫，两人欢声笑语依依不舍的长廊深处，绿萝藤蔓，青草薜荔，语笑嫣然，是那样撕心裂肺的不舍与难忘，是曾经以为至死也不愿忘却此生的美好回忆，然而回忆罢了，终究是能忆不能回了。

她只含着淡然的笑意道：“不必了，我有其木格相伴。”

那麂皮小靴踏在青石板路上分外轻快，然而一颗心却犹如万斤磐石般沉重。

她轻敛裙裾，回首在那枚又大又圆的月亮下静静望了他一眼，清风明月，笑靥如花。风鼓荡起她肩上的紫貂大氅，那黛青色的裙边犹如碧波般荡漾。凉风吹散了她的发，在眼前纠缠翩飞着，迷离了他的眼，沾湿了她的泪。

待福临回过神来，青月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朦胧的月色流波里。

仿佛是一场绮丽的梦一般，梦中飘过的仙子，自云雾缭绕的九天之处乘云而下，复又踏月而去。此前许久不相见，此后，便更是相见了无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