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工智能平稳到几乎窒息的节奏里，他隐约地察觉到了一丝熟悉感，随后，更加确定了自己在比赛开始前的那个结论：

自己依靠潜意识高速运算所下的棋，和面前这个人工智能似乎没什么不同——不需要关注对手的情绪状态、思考时间和战术选择，因为无论对手如何抉择，自己都能稳稳地碾压过去。

他又再次回想起了，自己所下的第一局棋，那时他刚过十一岁。

他早已把当初那个倒霉对手的名字、外貌、年龄忘了个干干净净，甚至都不知道在当年绝望的完败后，对手有没有撑下去走入职业棋界。

但此时此刻的林一奈，终于明白当初那个少年的感受——被无视的不甘，被完虐的绝望，无法反抗的无能为力。

从没有真正经历过任何失败的林一奈，自然也从不曾体会输掉的不甘，那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的不甘。

但就是现在，哪怕他还远远没有走到输掉这局棋的地步，便就已经感到一股冰冷的绝望，像是咸涩的海水一般涌遍了全身。

令人窒息的羞愧和悔恨，如同海草一般缠住了他，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不自量力，挑战这机械怪物一般对手，也羞愧于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去守护所谓人类最后的尊严堡垒。

如果眼前的机器可以听得懂人类的语言，林一奈甚至也想问一句：“和人类——和我下棋，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他感到自己和当初那个少年重合在了一起，紧咬着苍白的下唇，绝望凝视着眼前一步步坠入深渊的棋局——在他的眼中，黑棋虽然还不曾一败涂地，但其实已经没有任何翻盘机会了，只能苟延残喘的延长棋局，来等待对手失误的变数，抓住机会惊天逆转。

但对方，是不会失误的机器。

不过，自己还握有最后一个能立于不败的机会——解开自我约束的封印，用那被暂停来的潜意识运算能力来下棋。

只要这样，他就绝不会输。

绝不会。

林一奈的左手慢慢离开了棋盅，不加掩饰的捂住半张脸，极力地控制住泪腺湿润的冲动，然后，另一只手则颤巍巍地伸进了棋盅里，抓起了一枚黑色的棋子。

他已经不再刻意压制潜意识中的运算能力，任凭无数如同预测未来一般的计算画面，在自己的视网膜前迅速闪过。

而他的右手则悬停在棋盘的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那决定命运的一子。

因为，他看到了一片空白。

在经过高速的思考之后，并没有一个具体的答案显现在眼前，他眼中所看到的，仍旧是自己无能为力的双手。

这说明，经过绝对正确无误的演算后，冥冥之中的上天告诉他，这一局棋，已经没有胜利的可能了。

他的手已经摆在了棋钟上，只要稍一向下用力，这局棋便可以结束了，以他的败北为结局。

可他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按下棋钟上的认输按钮，因为他已经是人类的最后堡垒了，哪怕用上了人脑所能到达的思考极限，还是不曾摸到胜利的边缘。

这种近乎悲壮的情绪，让他不能顺利按下这结束比赛的按钮，所以他的手虽然覆在棋钟上，双眼却依旧不甘心地，固执来回往棋盘上的每一个角落扫去。

上天已经告诉他，这场棋局的胜负已分，只是作为人类的林一奈，却不愿接受这个结局。

这是林一奈所下过和看过的的，有史以来最绝望的一局棋，他要在上天已经彻底审判死局的情况下，靠着微薄的人力，找到跳出出去的方法。

因此他沉思了许久，久到棋钟的数字都已经快要跳到零点了。

在这最后一刻，他的右手终于离开了棋钟，用力的抓起一颗棋子，随后，重重地朝棋桌上叩响他搜肠刮肚的一手。

这一招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们从未想过，棋子会落在在那个荒唐至极的位置，因此都大声惊呼：“这是神之一手！”

可林一奈知道，自己这一手只是个欺诈性质的小花招，只有在对手应对不当，掉入陷阱时才能够起效的方法。

如果他面前的是任何一个经验丰富老道的人类棋手，只需要多花上一些时间和精力，便能看破他跃然纸上的欺骗花招，抹除最后一丝获胜的希望。

但这对林一奈来说，已经是他在这注定的死局中，所能想到的最契合和多变的骗招了，这是他综合了表层思维的战术思考，与潜意识的高密度运算后，得出的最后挣扎。

这一刻，面前那台冰冷的机器，似乎出现了莫名异常，它“思考”了很久——虽然对人类来说，五分钟真的不算久，但这却是它第一次超过三十秒后才做出应对。

然而，对它所给出的应对，却几乎是差劲滑稽至极，即便是最业余的围棋爱好者，也不会下出这么烂到令人发笑的一步棋。

然而，那百战百胜、不败传奇的人工智能，却真的犯下了这么一个低级错误，一个任何棋手，都会提前注意到，而不可能忽略的失误。

这是林一奈短暂的二十几年人生中，所经历过最惊心动魄的事，虽然很早就陷入了颓败的劣势，并且几乎已经被注定了失败的结局，可他最终还是用一招不该成立的“神之一手”，完成了最终的惊天逆转，守护了所谓的人类尊严。

听说之后的采访中，人工智能开发团队也坦言林一奈最后那一招，完全出乎了人工智能数据库中的统计范围，因为这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任何成熟的棋手手中，所以自然也不被数据库所吸纳。

这是缺失的这一手荒唐落子，让人工智能出现了明显失误。

后来人们重新回顾研究这一局时，许多经验丰富的棋界大师们，都认为正常来说，林一奈的最后一手是一个典型的错误示范，甚至有点破罐破摔的意味，只要应付得当，黑棋一方依然是压倒性的绝望。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人都称这最后一招为“神之一手”，尽管只有林一奈知道，它绝对不是。

“这算不上是神之一手，因为神不会这样下棋。”林一奈苦涩的说道，“上天会在那个局面下直接选择认输，而只有不愿服输的人，才会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原来你还是一个专业棋手。”文天择说道，“这就是你的世俗身份么？”

“不，那只是我曾经的主业。”林一奈回道，“就是在那一局围棋之后，我将目光转向了更宽广宏伟的世界中。”

“可是，你刚刚说的那个故事，跟雷伊有什么关系？”古琳琳一针见血的问道，“难道，那个小时候被你击溃的金发男孩，就是他么。”

“是啊。”林一奈苦笑着说道，“不过这不是重点，后来经过我的调查才发现，原来开发那款围棋智能AI的人，也是雷伊所带领的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