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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那是一颗爱了他十年的心

“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当心烫哦。”雪容刚走过马路,孟良程就下车递过来一个纸包给她。

雪容勉强笑了笑,随即重重地抱住了他。

他先是有些错愕,接着拍了拍她的背说:“赶紧回去早点睡觉,工作要是太辛苦了,就请两天假休息休息。”

她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他的腰,把脸整个埋在他的肩上。

那年在回英国的飞机上,她也是这样死死地抱住了他。

那是她刚去留学不久,就听说爸爸在国内出了事。她立刻买飞机票回来,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被判了20年有期徒刑,看着他众叛亲离,连那个号称感情很好的后妈都不知所踪。那个时候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孟良程一个人。他陪着她旷课飞回来,两个人差点一起被学校开除,程冰跟学校领导说了无数好话,才勉强保住了他们交流生的资格。

在回英国的飞机上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这个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的人。

如果不是他,她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怎样。

孟良程又拍了拍她的背问:“你没事吧?”

雪容站直身体摇摇头说:“没事,就是这几天每天都那么晚收工,有点累。”

“明天就是周末了。咱们哪也别去了,你在家好好睡觉,我去给你做饭。”

“嗯。”雪容点了点头,“我要吃炸鸡翅。”

“妈呀,又要吃那么油的东西。看你吃成个小胖妞怎么办。”孟良程摇摇头,“算了,最后一次,明天给你买两打鸡翅,一次性让你吃个够。”

说着,他把雪容推上车,给她绑好安全带,揉揉她的脑袋说,“飞奔,回家,睡觉!”

车子等红灯的时候,孟良程看见了站在路边的陈洛钧。

他面朝着他们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开出去很远,孟良程还能在后视镜里看见他。

雪容回到家澡都没洗,穿着衣服就钻进了被窝。

这一夜她睡得出奇香甜,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早上,孟良程没有来,他打电话来说公司临时有事,他得回去赶报告。

“没事,你去吧,我正好可以陪晓琪去看电影。”雪容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地说。

“那我下班来找你?”

“你要是下班晚的话就早点回去休息好了,不用特地赶过来。”

“那本来说好今天陪你的……”孟良程很不好意思地支吾道。

“那有什么呀,你又不是故意的。别婆妈了。”

“嘿嘿。”孟良程傻乐起来,“你怎么这么善解人意。”

“少拿糖衣炮弹忽悠我,赶紧上班去。”雪容笑着挂了电话。

她还没来得及把手机放下,就又接到了伍德的电话。

他说今天要专门给陈洛钧的替补海文加一场排练,因为他平时排的次数少,两个导演都不放心。

雪容纠结了一下,答应伍德一会儿就到。

昨晚跟陈洛钧荒唐地大吵了一架以后,她反而平静了。现在想起他时,本来心里那种忐忑不安的劲头都不知上哪儿去了,只剩下心灰意冷的冰凉。

雪容赶到剧场的时候,伍德昨晚说的“秘密武器”已经架了起来,技术人员正在剧场顶棚上调试这台庞大的机器。

陈洛钧也站在舞台上,跟其他人一样仰头看着半空,听见雪容跟周围的工作人员打招呼,头都没回一下。

雪容特意绕过了他,径直走到伍德身边。

其他的演员都没来,只有两个导演从头到尾一段段地跟海文说戏。雪容看得出来,海文很亢奋。那种攒足了力气要证明自己的气场强大极了。而他悟性也确实很好,排练中途休息的时候,伍德搓着手兴奋地跟雪容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的AB角都这么厉害,这下我放心了。”

雪容偷看了一眼退到后台角落里的陈洛钧。

他一直很认真地在看台上的排练,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也再自然不过。

排练到最后,伍德说要试一试刚到的机器。

陈洛钧走到台前说:“让我先上吧。”

伍德跟李朝辉对视一眼,同意了。

工作人员过来给他身上绑那一大堆保护措施时,雪容情不自禁地别过了头。她默默地退后一步,站到了谁都看不见的角落里。

空中垂下的威亚慢慢把陈洛钧吊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只有雪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洛钧,如果你要休息的话就说,我们今天时间很多,可以慢慢来。”李朝辉在下面冲他喊话。

陈洛钧比了个“OK”的手势。

可他上去就没有下来过,因为要一边调试机器一边排练,他在空中足足待了一个多小时。

他下来时,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连一点疲劳的征兆都看不出来。

李朝辉走过来问他:“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演出的时候还不用被绑这么久,我想没问题。”他认真地说。

接着换海文上去排练,他也排了将近一个小时,下来时李朝辉也照例去问他感觉如何,他很老实地说:“有点累,不过休息一下就好了。”

雪容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害了陈洛钧。

她把他放到了一个尴尬无比的境地里,本来他可以喊累,可以休息,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可现在他却必须死撑到底,一点点不适都不能被人看出来,否则导演立刻会联想到他带着旧伤,果然坚持不下来。

她咬着嘴唇,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他一直站在场边,站得笔直,一分钟都没有坐下过。

最后一个星期的排练,他几乎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即使是在旁边看着,只动动嘴皮翻译几句,雪容每天回家时都还觉得筋疲力尽,她简直不能想象他是怎样每天精神抖擞地坚持十多个小时的排练的。那些在空中的动作比在地上的动作还要复杂,光是控制平衡,就难以想象地耗费精力。每天排练的时候,她都几乎不敢看他,更加不敢跟他说话。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么受苦,对她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煎熬。

还好,他的坚持还是换来了一些回报,伍德很奇怪地问雪容:“陈洛钧好像没有问题嘛,我们是不是白担心了?你看他在空中的那些动作完成得多好,跟在地面上的表演几乎没有区别,海文虽然演技不比他差,但是这方面还是弱了很多。我的眼光真是一流啊。”

“大概吧。我也是好久以前看杂志听说他受过伤的。可能消息不准呢。”雪容掩饰说。

“哎?他那次跟我说你是他表妹,所以才知道他那么多事情。”伍德惊讶道。

雪容一下子就窘了,呆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掩饰。

伍德狐疑地看着她。

“嘿嘿,是啊,原来你知道了。”雪容愣了一会儿,尴尬地笑笑说,“是他不让我说的嘛。”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要不是知道你是他表妹,又天天看到你男朋友来接你下班,我还以为你跟他有什么呢。”

“我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伍德一说完,雪容就赶紧溜了。

她特地绕远路到平时不太有人去的楼上的洗手间洗了个脸,出来时刚好看见陈洛钧进了隔壁的男厕所。

雪容顿时有点不放心,在楼梯口躲了起来,等了半天也没见陈洛钧出来,就硬着头皮蹭到洗手间门口探头看了看。

原来他在里面打电话。

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不用把信寄给我了,我把他女儿的电话给你,你问下她的地址,以后有信的话就直接寄给她好了。”

他报给对方的电话,竟然是雪容的手机号码。

雪容不禁又靠近了一些,竖起耳朵听他讲电话。

他报完号码,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说:“问到了地址记得发短信告诉我。”

他一边跟电话那头的人告别,一边走了出来,直接撞上了躲在门外的雪容。

“你跟着我干嘛?”他皱眉问。

“谁跟着你了,我来上厕所的。”雪容理直气壮地顶嘴。

“我挺好的,不用你瞎担心。你别再给我添乱就行了。”他仿佛猜出她的心思,义正词严地教育她说。

“哦……我知道了。”雪容这次倒表现地异常乖巧,陈洛钧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两个人僵持了一下,还是雪容先扭扭捏捏地说:“那个,我爸爸的信……谢谢你。我给他写了好多信,他都不回。”

她小小的声音带着委屈和无奈,他需要扭过头去,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要抱她的冲动。

“过段时间也许就好了。”他僵硬地安慰她说。

“希望如此吧。”雪容沮丧地说,“我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他被她说得心也酸起来,柔声安慰她说:“回去吧,别胡思乱想了。”

雪容点点头跟着他往楼下走去。

下楼的时候,她特地放慢脚步走在陈洛钧的身后,偷偷瞄他的背影。

还好,他的样子还挺正常的。她放下心来,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明知道自己现在关心他实在是不合时宜,可是她一点都忍不住。

反正就当他是“表哥”,自己担心一下也没什么错。雪容安慰自己说。

陈洛钧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停了下来,“你走前面。”他说。

雪容哼了一声,两步绕到他的前面。

她低着头,绑起的马尾一晃一晃的,不时露出白皙的脖子。

楼梯快走完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什么,快步绕到前面拦住她,低头指着她颈后到肩膀中间的一块小小的疤问:“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他伸手把她的领口拉开了一些,发现那块疤还有很大一块藏在了衣服里面,凹凸不平的。

雪容慌忙伸手试图把领子拽回来:“没什么。”

“在哪儿弄的?”他不依不饶地牢牢抓住她的手,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凶巴巴的逼供口吻。

雪容索性侧过头让他看,却别扭地坚决不回答他的问题。

“在英国?”他低着头,还没感觉到她的敌意,一边小心地伸手摸了摸那儿,一边皱紧了眉头,“怎么会……”

他抬起头,看见她抵触的表情,说到一半的话顿时停住了。

犹豫了一下,他默默地把手从她肩上抽回来,插到自己的裤袋里。

雪容一边整理好自己的衣领,一边绕过他继续往楼下走。

他却茫然地站在台阶上,久久没有挪步。

那晚在剧场外面看见孟良程来接雪容时,他忽然觉得心里前所未有地空荡。

即使早就知道她跟别人在一起了,他却一直不知哪儿来的自信,以为她最终有一天会回到自己身边,直到她一遍一遍地证实给他看,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容容了。

首演前最后一天排练时,伍德心情大好,难得地放了一个小时中场休息。

所有人都出去找地方享受阳光了,雪容懒得出去,就一个人在观众席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看书。

陈洛钧跟舞台上跟舞台监督讨论了一些技术问题,讨论完了,舞台监督也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台上。

他本来打算要走,却在转身时看见了观众席里的雪容,停下了脚步。

舞台上关了灯,他就站在一片空空荡荡的黑暗里。

雪容无意间抬起头来,看见远处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再低回头的时候,她费了半天劲,怎么都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书上来。

刚才伍德就来跟她说,今天是他们最后一天工作了,明天首演结束他就要赶回英国去排一部新剧。

这似乎意味着她从此以后都见不到陈洛钧了,即使再见,也只能是他是台上的演员,她是台下的观众了。

她想起以前每次跟他告别的时候,她都要耍赖纠缠他好久,不是央求他晚两天回A城,就是反反复复地念叨要他记得打电话给自己。

除了自己刚上大学那段时间能每周见面,其实他们一直都是聚少离多的。而即使曾经她每个周末都从学校跑出来赖在他家里不走的那段日子,她还是很少看到他。他实在是太忙了,不是排练就是演出,通常是他回家的时候她早就睡着了。

她那个时候很不懂事,每次陈洛钧早上要出门的时候都要赌上半天气,他只好软硬兼施,又是哄又是凶才能脱身。直到有一天他实在是没了耐心,丢下她开门就走。

雪容追到门外,大声地喊:“我以后都不来找你了!你根本就不陪我!”

他在楼梯上转过身来:“你等我回来再说好不好?”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恶狠狠地把自己那副钥匙冲他丢了出去。

没想到他根本没躲,钥匙径直砸在他的眼角,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雪容吓得手脚冰凉,慌忙奔过去,见他捂着眼睛蹲下来,整个人都傻了。

他摇了摇另一只手说:“没事。”

雪容把他捂住眼睛的手扒下来,见他的眼角划破了一个挺深的口子,顿时眼眶就红了,慌手慌脚地一边埋怨他都不知道躲,一边把自己的手按上去捂住伤口。所幸他没有伤到眼睛,只是眼角留了个疤。还好这个疤不大,浅浅的,上了台看不出来,不然她肯定要内疚死。

后来她再也不敢缠着他不让他走了,只是每次都像个被遗弃的小动物似的趴在阳台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委屈地挥挥手。

他明明是对她那么重要的,怎么就会变成了现在这样,站在同一个屋檐下,却离得那么远呢?

一直站在台上的陈洛钧不知想到了什么,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角。

雪容忽然觉得被冥冥之中的什么力量牵引着,鬼使神差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穿过整个观众席,梦游般地走到了舞台上。

她一言不发地拽住他,走到后台的换衣间里。

那是一个临时用黑布搭起来的小隔间,是给演员在演出过程中换衣服用的,关着灯,里面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雪容掀开黑布的门帘,把陈洛钧推了进去,按在唯一的一把凳子上。

她自己则绕到他身后,跪在地上,两只手对搓得热了,才伸到他的衣服下面。

换衣间里很暗,什么也看不见。

她也不需要看,她闭着眼睛也能找到他以前伤过的地方在哪儿。那里的肌肉明显有些僵硬,她轻轻地按了两下,听见他微微吸了一口气。

她早就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从来不肯坐下休息——他怕自己坐下再站起来时被人看出来,其实他腰疼得都快断了。

哪里要加大力气,哪里只能用指尖轻轻地捏,哪里应该用手掌按着绕圈,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而他的身体似乎跟当年不太一样了,原来全身修长紧致的肌肉似乎因为缺乏密集的训练松懈了几分,人也清减了很多。

后台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她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渐渐地手臂酸了,脑门也开始出汗了,手上的动作却一直没有停。

陈洛钧起初整个人都绷得笔直,接着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他闭上眼睛,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做梦也好,不用醒来更好。他想。

她手上的温暖渐渐氤氲开来,他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一团柔软无比的阳光里,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只是感觉到她似乎抱住了他的腰,有些凉的脸颊贴在了他的背上。

她极轻的呼吸擦着他的背,他整个人都随之颤抖了起来。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先是明显地僵硬了一下,接着便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指。

他的思维空白了两秒,好不容易抓回了理智,刚要说什么,附近却传来导演和剧团经理说话的声音。

“市场部的人搞什么东西?明天都要首演了,今天还给我安排什么狗屁通告?让演员们休息半天不行吗?”李朝辉的声音里夹着怒火。

“就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剧团经理陪着笑说,“完了就放他们回去。”

“那洛钧不要去了。让他好好喘口气,明天就看他的了。”

“李导,那有点不合适吧?咱们主角都不去……”剧团经理的声音低下去,嘿嘿又笑了两声,李朝辉似乎终于同意了,他才得了圣旨似的拔高声音说道,“哎?洛钧人呢?刚才外面也没看见他啊。我再去找找。”

换衣间里的雪容屏住了呼吸,生怕被人听见他们在里面,却又迟迟舍不得松开一直抱着陈洛钧的胳膊,直到剧团经理的脚步声走远了,她才微微地舒了一口气。他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臂想要起身,她却下意识地抱紧他低声说:“别走。”

陈洛钧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生生地挣脱了她,走到门口说:“我在这儿。”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李朝辉问。

“没什么,找个没人的地方发会呆。”他掀开门口的帘子,走了出去。

外面微弱的亮光透进来时,雪容看见他的背影似乎有些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最后却还是决然地走了,始终没有回头。

第二天的首演,雪容没有去。英国那边有急事找伍德回去,开演时雪容正在机场跟他告别。后来一个多月的演出,她也没有去。

她只是断断续续地从娱乐新闻里知道这部戏非常火,后来又加演了一个星期。至于陈洛钧每周上了几场,她则没有研究过。那已经不再重要,沉寂了这么久以后他终于唤回了一些注意力,又一次开始零零星星地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了。

有的媒体把他这次的演出叫“凤凰涅槃”,有的媒体则叫“咸鱼翻身”,其实不管怎样都好,他还是永远都属于一个跟她没有半点关系的圈子。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见到他。因为只要在他身边,她就会无法抵抗自己想要抛开一切紧紧抱着他的心——那是一颗爱了他十年的心,早已经不属于她自己。

雪容的生日正好赶上大雪的节气,那天一上班,她就收到很大一束玫瑰。

几乎是同一时间,孟良程打电话来,笑嘻嘻地说:“花收到没?”

“你也太夸张了。”雪容说,“不如送我一个月的菜更有意义。”

“你们女人都喜欢口是心非。明明喜欢的不行,还要嘴硬。哼。”

“好吧,就当我喜欢好了,谢谢啦。”雪容笑道。

“晚上我定了位子吃饭哦。”孟良程认真地说,“不许加班,位子只保留一刻钟的。”

“好了啦,知道了。”雪容答应下来。

这天晚上路上特别堵,他们挤在下班高峰时的车流里,一点一点往前蹭。

越往前蹭,越是堵得厉害,高架桥的路况显示牌上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红。

孟良程有点急了,拍了拍方向盘说:“干嘛今天堵啊!”

“堵就堵吧,你急也没办法啊。”雪容倒很淡定地开了车上的音响,“哎,上次我记得你这里有张天空之城的原声带,哪儿去了?”

“让我妈带单位去听了。”

“……好吧。那你说个笑话来听听。”

“最近没学什么新段子。”他老实说,“改天去天桥学两段,回头给您老人家说。”

雪容扑哧一下笑出来。

“哎,估计今天晚上是动不了了。”孟良程终于不耐烦,叹了叹气开车下去,到后座拿了什么东西过来,捧到雪容面前,“接着接着。”

雪容依言接过他手上的盒子,看着他坐进车里,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个不太规则的圆形抹茶蛋糕。

“嘿嘿,我自己做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探头看看形状不太完美的蛋糕,“拎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给碰歪了。”

说着,他拿出一支蜡烛插在蛋糕上,点着,看了看雪容,轻声开始唱生日快乐歌。

高架上不时有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可他低柔的声线却格外清晰,一边唱,一边不好意思地又低下了头看着手上的蛋糕。看着他脸上可疑的红晕,雪容的笑重又浮到脸上。

“快许愿。”唱完了,他对雪容说,却发现雪容怔怔地看着他出神。

“是不是我唱得太难听了?”孟良程惴惴不安地问。

雪容回过神来,笑着说:“不是不是。你唱的挺好的。谢谢你。良程。”

她知道自己欠他太多,一句“谢谢”远远不够,可这一刻,她确实是无比真诚的。

“赶紧许愿,快点,蜡烛要烧完了。”

雪容捧着蛋糕低下头去,很认真地闭上眼睛。

“你别告诉我许了什么愿啊,不然可不灵了。”

“我才不告诉你,想得美。”雪容哼了一声。

他们在车上吃完了蛋糕,一直堵到快半夜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

“周末我们得重新吃一顿补回来。”孟良程愤愤地说

“那当然。”雪容笑着点头,“不然太便宜你了。”

洗完澡上了床,雪容才发现枕头上放着一个信封。

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她的地址和名字,字体飞扬挺拔,却没有落款。

打开信封,一抹金色从开口处滑了出来。那是条细细的金项链,很秀气精致,链子上挂着一只hello kitty的吊坠。

她对着那条项链发了一会儿呆,又重新下床,找出本来藏得很深的一个信封,那里面是一对hello kitty的耳环,跟这链子,是一套的。

耳环是她二十岁的生日礼物,陈洛钧带她去商场逛了好久,她才终于看中了这套东西,因为纯金的价格太贵,她没舍得都买下来,只买了对耳环。

他执意要把项链也买下来,她却死活不肯,“我不要我不要,好东西不能一下子都占着了,不能这么贪心。明年你再给我补嘛。”

回到家,她嬉皮笑脸地让他给自己把耳环戴上。他没怎么做过这事,连着戳了她耳朵好多下,才终于顺利地把耳环戴了上去。

“容容,生日快乐。”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吻她的耳垂。她的耳朵顿时就烧起来,红的都快透明了。

雪容看着终于成套了的耳环和项链,忽然心浮气躁,走出去就把信封狠狠地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

“哎你干嘛呀?”林晓琪坐在客厅里看见她冲进厨房扔东西,奇怪地跟过来,“不是人家送你的生日礼物吗,干嘛扔了啊。”

说着,她从垃圾桶里捡起信封,把项链和耳环倒了出来,“要是你不喜欢就放我这儿保管吧,金子的呢,扔了多可惜。”

“随便你吧。你把它当了折成钱请我吃饭也行。”雪容回到屋里,拉起窗帘,倒在了床上。

她不明白为什么陈洛钧这个时候还要把这条项链送给她,这人是不是不搅得自己寝食难安就不甘心?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翻身下床跑到林晓琪的房间里问:“项链和耳环呢?”

“你又舍不得要拿回去了?”林晓琪把信封递给她,“这反悔的速度也太快了。”

她没回答,只是飞奔下楼,打车冲去了安迪的酒吧。

酒吧里刚好是人气最旺的时候,她费了好大劲才挤到吧台前找到安迪问:“陈洛钧呢?”

她不得不喊得很大声,才能让安迪听见。

安迪问了问旁边的酒保才指指后门对她说:“好像被人叫出去了。”

雪容“哦”了一声,又穿过重重人墙挤到后面,推开门走进后巷。

后巷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尽头里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把手伸到口袋里,一手紧紧攥着装着项链和耳环的信封,一手攥着手机,探头探脑地往巷尾走。

巷子在尽头拐了个弯,雪容从墙角伸出头去往外看,一眼就看见了正面朝自己的陈洛钧。

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跟他个子差不多高,比他胖一些,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你有本事就永远都别回家!”

雪容一惊,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空易拉罐,那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反应了一会儿,随即又转回头去对陈洛钧吼道:“你竟然还跟这个丫头在一起?”

陈洛钧看了眼雪容,没有解释,只是低声平静地说:“我跟不跟容容在一起,是我自己的事情。”

那人气得发抖,指着陈洛钧的鼻子骂道:“好,很好,你放着家里这么大的生意不管,非要去跳什么舞、当什么演员就算了,现在还要跟这个贪污犯的女儿在一起,我陈茂祥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他说完转身就走,路过雪容身边的时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陈洛钧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雪容面前,低声说:“刚才那些话……对不起。”

她尴尬地笑笑:“那些话又不是你说的,你道什么歉。何况你爸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是贪污犯的女儿。虽然我不相信我爸真的是那样的人,但是其他人怎么想,我也控制不了。”

说着,她靠在墙边,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易拉罐。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低下头去在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包烟。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放回去,只是靠在她对面的墙上,抬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天空。

雪容捏了捏口袋里的信封,想拿出来还给他,可看了看他明显肿起来的脸颊,又有点不忍心。

天上渐渐飘起了雪花,细小湿润的雪片落在脸上,凉凉的。

陈洛钧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揽住雪容的肩头说:“进去吧,外面冷。”

她推开他的手臂,摇头说:“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那我送你。”

她还是摇头,“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就行。”

他也没再坚持,只是跟在她后面一直走到外面的马路上,看着她坐进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

快开车的时候,她忽然让司机停了下来,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欣喜地奔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雪容就从车窗里递出一个信封给他,接着便关上了车窗,绝尘而去。

陈洛钧没有打开信封,就已经明白里面是什么了。他退后两步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摸出一根烟点着,没有抽,只是一动不动地捏在手里。

雪越下越大了,很快就把他的头发染成了白色。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才站起来,拍了拍满身的雪花,走回酒吧里。

酒吧里的人已经比刚才少了很多,只剩下几桌喝多了的客人还赖着不肯走。

他走到吧台里刚要跟安迪说什么,却一眼看见吧台的尽头坐着孟良程。

他明白过来,走过去站在他面前问:“先生,要点什么?”

孟良程晃晃手里还剩下半杯的酒说:“要你离雪容远一点。”

他冷笑一声。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似乎全世界都打算来教训他。

他没搭理孟良程,只是转身去整理酒柜里的酒。

孟良程在他身后接着说:“我早就猜到你就是雪容上大学时那个男朋友。没错,她是对你念念不忘,但是你别忘了,她当时跟你分手,就是因为她想要的你根本给不了。”

陈洛钧轻描淡写地说:“她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她要一个随时随地能出现在她身边,保护她,照顾她的人,她要一个稳定的衣食无忧的家,你给得了吗?”孟良程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都说到他的痛处,“要是你给得了,当年她就不会离开你。你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他扬起眉,一笑说:“没错。从头到脚,都是我的。”

陈洛钧转身重重地放下手里一个酒瓶,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眯了眯眼睛,忍住了。

他打心底里不屑跟孟良程讨论这种问题,更不愿意跟任何一个人讨论雪容,她就是他心底那个藏得小心翼翼的角落,谁都碰不得。

他微微一笑,对孟良程说:“我们快打烊了。明天请早吧。”

孟良程从钱包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拍在吧台上:“不用找了。”

“谢谢。”他还是客气地冲他笑笑,把钱放进了收银机。

酒吧结束营业上楼时,他把雪容刚才还给他的信封拿出来,塞进了床边行李箱最底下的角落里。手抽出来时,不小心被信封的边缘割了一下,划破了一个极长极细的伤口。他没觉得疼,只是盯着血珠缓慢地从伤口渗出来,在手背上画出浅浅的一道红线。

雪容小时候最爱的事情就是过年。一开始是因为过年的时候爸爸可以在家休息几天,她可以吃到爸爸亲手做的饭,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吃零食,看电视,晚睡觉,后来则是因为陈洛钧只有过年的时候肯定会回B城,她可以见到他那么几眼。

她上高中的时候,爸爸就已经一直拿陈洛钧来开她的玩笑了,总是说“我们家容容以后要改姓陈了可怎么办”,每次去陈老师家上课的时候,陈老师还会跟她打听陈洛钧最近的动向。

她那点青春期甜蜜的小心思,根本谁都瞒不住。

不过正是因为有陈洛钧,她才从来不敢偷懒。这人每周打电话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要问她作业写了没,接着就关心她最近有没有考试,考了多少分,哪门课成绩又掉下去了,是不是该恶补一下之类的,比她的班主任还难对付。而她其实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就是爱玩,做什么事情都三分钟热度,没什么毅力,所以以前成绩一直不上不下的,徘徊在班级里的中游。但是自从跟陈洛钧拉完勾要考去A城以后,她就忽然开窍了。

每次跟他汇报自己分数的时候,她都洋洋得意极了。而汇报完以后,她就可以屁颠屁颠地跟他唠叨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八卦了。为了不漏掉一点新闻,她还随身准备了一个小本子,一遇到什么要跟陈洛钧说的事情就立刻记下来,简直训练有素,专业极了。

有一次她在电话里很美地跟他说,前两天情人节,班级里有个男孩给她送了好大一盒巧克力。

“好吃吗?”他问。

“好吃啊,当然好吃了。”她开心地说。

他沈默了一会儿,又问:“你都吃了?”

“都吃了啊。”雪容一点也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那个牌子好贵的呢,不吃多浪费啊。”

陈洛钧又沈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关系挺好的吧。”

“还行吧。”雪容稀里糊涂地没反应过来,“有时候会一起回家啊什么的,他有什么题目不会还会打电话来给我呢,哦对了,下周我们班级去春游,要搞划船比赛,他还约好跟我一组呢。”

她只顾自己说着,没留意到陈洛钧已经半天没出声了,等她把话都说完了,才不放心地喊了一声“洛钧哥哥”。

他“嗯”了一声说:“你男朋友叫� �么名字?”

“什么男朋友?”她奇道。

他气结,耐足了性子说:“你又跟人家划船,又跟人家一起回家,他还不是你男朋友?”

雪容“啊”了一下,“你吃醋啦?”

她吃吃地笑起来。

“没有。”他一点也不在乎地说,“你这个年纪,有个男朋友挺正常的。不要影响学习就行了。我上高中的时候,班级里也有很多对谈恋爱的。”

这回轮到雪容气结了。

“等我下次回来的时候,带你的小男朋友给我见见吧。”他一副家长的口吻说。

雪容砰地就把电话挂了,坐在沙发角落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一直叫他“洛钧哥哥”。

很久以前她跟他的同学们说自己是他妹妹,他就没有否认。

他说“等你考到了A城以后我带你去玩”,而不是“等你考到了A城以后我陪你去玩”。

原来他从头到尾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妹妹,所以才老是揉她脑袋,给她夹菜,关心她学习——这些事,从来没有哪件说明他对她有什么特别的。

她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要彻底崩塌了。

第二个星期陈洛钧再打电话来时,雪容没有接,反而对着接电话的爸爸大声喊道:“你跟他说,我跟我的小男朋友一起写作业呢。”

爸爸挂了电话,脸色严肃地问她:“你胡扯什么男朋友呢?”

“没有胡扯。”她反正从来也不怕她爸,就说了前一个星期两人吵架的事情。

爸爸和稀泥说:“陈洛钧把你当妹妹不是很好嘛,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哥哥,能保护你,帮你出头吗?那年你去大伯家,认识海潮哥哥的时候,你忘了你是怎么死死缠着人家的了?连暑假放完了都不肯回来。”

“谁要他当哥哥!”她愤愤不平地说,“我有哥哥。海潮哥哥比他大,比他帅,对我又好,教我游泳带我去游乐场,又从来不凶我。我才不要那个狗屁陈洛钧当我哥哥。”

“那你想怎么样?”

“我……”她咬牙切齿了半天,也没想出要怎么样。

“容容。”爸爸给她出主意说,“要是你不想当陈洛钧的妹妹,就得懂事点,长大点,成熟点,他自然就不会拿你当妹妹了。”

雪容想了想,觉得爸爸的思路很正确。

“他比你大几岁,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爸爸继续忽悠她,“等你考上了大学,回头再跟他一样找到了工作,开始赚钱了,跟他不是就平等了吗?”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牵扯到陈洛钧,智商就急剧下降,稀里糊涂地就被爸爸给下了套,不知不觉地拿“考上大学”“找到工作”“跟陈洛钧平等”当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小男朋友”的事情很快不了了之,陈洛钧还是每周都打电话来关心她的学习。

每次挂电话前,她都要恨恨地对着电话想:让你再跩两年。

终于等到她考上大学那个暑假,她觉得整个人都扬眉吐气了。

爸爸送她到A城报到,临走的时候郑重其事地握着陈洛钧的手说:“我把容容交给你了。”

陈洛钧点点头,一本正经地抓住他的手上下晃了晃。

雪容很不满两个人把自己当货物一样交接,“哼”地一声就走开了。

陈洛钧送她回学校,陪她往寝室走的时候,她一直在纠结怎样找机会拉住他的手,正大光明地在宿舍楼下转一圈,好正式宣布把他霸占了下来,可走了一路都没敢伸手,急得满头是汗。

“要不要吃冰淇淋?”路过宿舍区门口的冷饮店时他问。

“哦。”雪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给她买了个甜筒,剥掉一圈包装纸递给她。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咬了两口,又撕了一圈包装纸,捏在自己手里。

“给我。”他冲她伸出手。

“哦。”她把手里的废纸交给他。

他用一只手接过来,另一只手就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她空出来的手,十指交握,垂在身侧。

雪容顿时心跳加速,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他捏捏她的手,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

“没怎么没怎么。”雪容忙不迭地跟上去,死死地扣住他的手指。

他脸上的淡然终于绷不住了,笑了笑,修长有力的手指也紧紧地扣住了她。

到了雪容寝室楼下,她有点舍不得他走,低着头闷闷不乐地看着地。

陈洛钧握住她另外一只手说:“周末就能见到我了。”

她攥住他的手,就是不肯放开。

“听话,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又说。

她笑起来。想想也是,这回他逃不掉了,她赖也要赖在他身边了。

“上楼去吧。”他松开她的手,打算摸摸她的脑袋,没想到她很反感地躲开了。

“不许摸我头。以后都不许摸。我又不是小猫小狗。”

“……哦。”他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

她却伸出手,踮脚摸了摸他的头顶,一本正经地说:“阿洛,再见。”

他愣在那儿,都忘了反抗。

后来她一直叫他“阿洛”,反而是偶尔再叫“洛钧哥哥”的时候,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就是藏着什么坏心眼。

第一次看到他跟苏雅一起出现的时候,她也是站得远远地,叫了他一声“洛钧哥哥”。

那天他在排练的时候扭伤了腰,是苏雅送他回家的。

没想到雪容期末考试提前交卷了,早早地就拖着行李守在他家的楼梯间里,准备给他个惊喜,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跟苏雅搂搂抱抱地一起上了楼。

她在楼门口呆站了半天,看见苏雅走了,才神游般地坐电梯上去。

推门进去的时候,陈洛钧躺在床上,听见她开门的声音,勉强抬头看了一眼,便又躺回去了。

“洛钧哥哥。”她站在房门口,声音凉凉地叫他。

他冲她招招手,让她过去。

她没反应,只是还站得远远地问:“我是不是不应该来?”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费力地坐起来一点,半靠在床头,看见她眼睛都红了,委屈地盯着他。

“刚才我都看见了。难怪你最近一直都那么忙,总是要排练要排练,原来你的搭档那么漂亮。”她气鼓鼓地,大颗大颗的眼泪一滴滴涌出来,“还说让我周末不用过来了,就是怕我耽误你们的好事……”

“容容!”他断然喝住她,腾地一下坐直了身体,却因为动作太猛,牵动了伤势,整张脸都痛得白了。

雪容被他吓到了,半天都不敢动,眼泪流得愈发汹涌,也没想到擦一下。

他咬着牙等那一阵疼痛渐渐缓和下去一点,才低声地唤她过去。

雪容一开始还打算抵抗,见他连说话都吃力的样子,才不情不愿地挪到他床头。

“干嘛呀,现在想到我啦。”她抹抹眼泪说。

他已经没力气跟她争辩,自己默默地躺下了。

他看着天花板,有气无力地说:“容容,有些话我只说一遍,你记住了。”

他酝酿了一下,一字一句缓慢地说:“你既然要跟我在一起,就要相信我。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怀疑我。”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解释,可是说的那么认真严肃,雪容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只是沉默默地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他够到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愣了愣,像是一时不能消化他说的话,眼泪还是不停地往外涌。一边哭,一边趴在了他胸口上。

他叹着气,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说:“好了,别哭了。可以放假回家了,应该开心才对啊。”

她摇摇头,“我不回家。我要留下来陪你。”

“那怎么行?你爸爸会担心的。”

“才不会。他反正早说我以后要改姓陈的。”她说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你让你爸爸一个人过年?”

“他又不是一个人,他有赵阿姨。”雪容认真地说,“你才是一个人。我得留下来照顾你。”

这个寒假雪容过得有点悲惨,她虽然空有一颗照顾人的心,却完全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学着买菜,学着做饭,学着打扫卫生,每天都忙得她乱七八糟。陈洛钧这次伤得不轻,起初几天都下不了床,后来好点了,雪容还得陪他去中医院按摩治疗。她其实很心疼他,却死活不承认,老是借口说“你的医生是个大帅哥”赖在治疗室里,偷偷把手递给他,好让他疼的时候可以抓着。

年三十晚上的时候,她给爸爸打电话,不知道是想家了还是累了,说着说着就哭了。

“不要哭。”爸爸命令她说,“你现在哭,被洛钧听到了,他会怎么想?”

“我想你了嘛。”她哽咽着发嗲道。

“那没有办法,你自己选择留在那儿陪洛钧,可不是爸爸逼你的。你那么大人了,做什么事,要付出什么代价,自己应该清楚。”

“爸爸你生气啦?”

“当然生气。我就一个宝贝女儿,过年还不回来陪我。”

“那今年情况特殊嘛,阿洛以后也不会一直挑过年受伤的呀。”她想想不对,“呸呸呸,阿洛以后不会受伤的。”

“那很难说。到时候你就不管爸爸了。”

“爸爸。”她很小声地说,“我今天陪他去医院,听医生说,他是好久以前受伤的时候没有休息好,所以现在旧伤才那么容易复发的。就是……就是他连夜坐火车回来找我那次……所以,我得负责任,照顾他一辈子呀。万一再养不好,以后阿洛要是站不起来了就完蛋了啊。”

她说得很认真,爸爸在那头忍不住都笑了。

“大不了以后过年我们一起来陪你嘛,好不好?”她知道自己耍耍赖,发发嗲,爸爸就没有什么事情不答应她的。

“好吧好吧,反正也不在乎这一年。”爸爸果然很豁达地笑着说。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她从此再也没有跟爸爸一起过过年。这回不管她怎么耍赖,没有就是没有,不行就是不行。

今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早,一晃眼,满大街都已经挂满了灯笼,迎接新年的气氛浓重而热烈。

林晓琪回老家去了,雪容在家门上贴了一个很大的福字,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人的春节添点喜气。

年三十晚上,她一个人抱着大桶爆米花,在看电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存下的贺岁喜剧,笑得眼泪都快迸出来了。

房间里老旧的暖气制暖效果不太好,她看了一会,便冻得只能冲了个热水袋上床,裹着被子继续。

快到午夜的时候,周围开始传来连绵不绝的鞭炮声,震得她耳朵都木了。

欢快热烈的鞭炮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窗外阴霾暗沉的天空也不时被璀璨的烟花点亮。

片子是看不成了,雪容索性穿衣服下床,一个人走到小区外面。

小区门口是条平时没什么人的林荫道,这时候密密麻麻的都是拖家带口出来放鞭炮的人。

她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闲逛,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折回这头。

快到零点的时候,她停下来站在路边,拿着手机开始群发拜年的短

消息。

发到一半,孟良程的电话来了,他问:“你在干吗?”

“在林晓琪家……放鞭炮。”

“哎,你都不知道,我没把你劝到我们家来过年,让你溜去了林晓琪家,我妈到现在还生气呢。刚才吃饭的时候一直唠叨我,连饺子都只给我吃了一点点。”他愤愤地抱怨。

“那回头我请你吃呗,不就是饺子么。”

“今年的饺子跟明年的饺子怎么能一样?”他哼道,“我妈说,为了补偿她,你必须一回来就上我们家来吃饭。你初几回来?”

“年初六吧。”雪容胡诌道。

“那行,我到时候去车站接你。”

“不用……”

“什么不用,别啰嗦了。”他打断她,“倒数了倒数了,别说话。”

他那头传来电视节目里吵吵嚷嚷的“十,九,八……”

“新年快乐!”他卡在零点到来的时候冲她大喊。

“新年快乐。”雪容笑笑说。

挂了电话,她回到家里,重新又钻进被窝捧着电脑上网乱逛,几次想跟一个人说“新年快乐”,却硬生生地忍住了自己伸向手机的手。

可越是想忍,那股愿望就越是强烈。

她自我安慰地打开了陈洛钧的论坛,心想上去看看说不定就不会再想他了。

论坛里置顶的帖子是他上个月接了一部电影的新闻,她曾经在电视上无意中看过报道,知道那是一部古装战争剧,他演男二号,一个月前剧组就开赴大漠里的一个小镇取景去了。那时她还松了口气,觉得他走得远远的真是再好不过了。

再往下拉,是昨天发出的一条消息,标题触目惊心地写着“《逐鹿》剧组发生重大车祸!!!”

三个惊叹号弹入眼帘,她的脑子一下子就停转了。

愣了半天,她才点开那个标题。

正文里语焉不详,只说剧组春节放假从大漠出来的车辆发生了车祸,具体是哪辆车,车上有哪些人员还不清楚。

消息从昨天发出来到现在都没有更新过,不知道是因为快过年了没人关注,还是因为出事的地点太过遥远,还没人拿到最新消息。

她“砰”地一下合上电脑扔在一边,用被子紧紧裹住脑袋,过了一会儿又弹起来,打开电脑搜索跟《逐鹿》剧组相关的新闻。她从搜索结果的第一页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看到的有关车祸的消息都跟刚才那条一样,没有任何进展。

每翻一页,她都觉得自己的大脑充血一分,到最后已经满脸通红,无法呼吸。

她只好穿上衣服下床,把电脑远远地丢在沙发的角落里,跑到楼下,傻傻地站在冰天雪地里。

满目白茫茫的积雪,上面散落着刚才绽放的烟花留下的碎屑,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一片片鲜红的血迹。

这回她没有再犹豫,终于按了那十一个熟悉的数字,拨出去。

他关机了。

她握着手机,颓然蹲在地上,久久都站不起来。

爸爸不在,阿洛也不在。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那时他在舞台中央明亮耀眼的身影,如果多看两眼就好了。

多看两眼,她或许现在心里就不会那么空,那么凉。

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游荡了很久,雪容才浑浑噩噩地回到楼下。她忽然不敢回家,怕自己回了家忍不住又一遍一遍地上网搜新闻,却什么消息都搜不到。那种无力感只是稍微幻想一下,都能立刻吞灭她。

她站在楼梯口发了很久呆,终于冻得受不了了,才决定转身上楼。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手机响了。

看见屏幕上闪烁着的陈洛钧的号码时,她根本没敢接。

铃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回响了很久,停了,过了两秒钟又响了起来。

她狠了狠心接起来,“喂”了一声就不敢再说话了。

很奇怪,听筒那头传来的是深重的喘息声,像一阵阵的风划过耳畔。

她竭力地听着在耳边一片空荡的声音,试图找到点什么。

“你在哪儿?”陈洛钧的声音终于从耳畔传来,虽然有些抖,却真真切切的,她捂住嘴唇,一下子就哽咽了。

“我在林晓琪家过年呢。”她骗他说,“你呢?”

“我在找东西。”他气喘吁吁地说。

“找什么……”雪容还没问完,便被人从身后结结实实地抱住了。

那股冲力如此巨大,推得她往前踉跄了一步,手机也飞了出去。

刚才从话筒里传来的喘息声一下子到了耳边,“找你。”

雪容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呆站在原地,背紧紧地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你敢骗我。”他仍旧气息不稳地说着,两只手已经交错在她的身前,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

她再也没有犹豫,转身扑进他的怀里,隔着衣服一口咬上他的肩膀。

她似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虽然衣服挺厚的,他还是痛得一下抽紧了眉头。

他绷紧了身子忍着,直到她松开了口,才把她从肩上拉起来,一半奇怪一半心疼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气成这样?”

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是恨恨地看着他。

他整个人都瘦了很多,本来就消瘦的面颊完全陷了下去,脸色暗沉,胡子也乱乱的,几天没刮了的样子,眼睛里全是血丝,额上还带着刚才一路狂奔过来留下的一层薄汗。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就红了。

“到底怎么回事?”他皱眉。

“你……没出车祸?”她问。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希望我出车祸?”

雪容胡乱摇头,“我看新闻,你们剧组昨天下午的车,出了车祸,出来的路上……”

他从她颠三倒四的叙述里明白过来,“我昨天早上就提前走了。”

他昨天提前坐老乡出来赶集的驴车到了镇上,再转车到县城,坐火车去当地有飞机的城市,飞回A城,一路上颠簸了三十几个小时,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大年夜赶回来。

他早就猜到她会一个人躲起来过新年,所以第一时间长途跋涉回来找她。即使知道他来找她似乎有些不合适,他却控制不了自己。

雪容看看他一天一夜没睡的憔悴面容,两行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了下来,趴在了他的肩上。

“大过年的不许哭。”他按住她的脑袋,“我不是好好的嘛。”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哭得更凶了,他只好温柔点劝她:“容容,别哭了。我的衣服上全是灰,你当心哭得一脸泥。”

雪容抽泣着站直了,抹抹脸,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要上去洗个澡。”他拽着她往上走。

“哎你干嘛……”雪容拖住他,“干嘛要去我家洗澡?”

陈洛钧没理她,只是退下来一步,搂着她的肩膀,半拖半抱地就把她骗上了楼。

一进门,陈洛钧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进洗手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哗哗的水声响了起来,雪容站在门口听了很久。那么普通的声音,却让她挪不开脚步。

陈洛钧出来时终于刮干净了胡子,露出被晒黑不少的脸颊。

看见一直在门口等着的雪容,他情不自禁地伸臂想要抱她。

雪容条件反射般地退后一步说:“你饿不饿?我去帮你煮点东西吃。”

说着,她简直像逃窜似的跑进了厨房。

陈洛钧只好无奈地去客厅坐下,看见雪容的笔记本被扔在沙发上,就拿过来掀开了屏幕。映入眼帘的十几个网页,都是那条她刚才说的新闻。他一路上都没上过网,也没看过电视,直到见到雪容才知道这件事,看着看着,脸色愈发沉重起来。

雪容端着煮好的面出来时,看见陈洛钧正在用她的电脑,想到自己的屏幕上全是他的名字,便慌忙放下碗,一把把电脑抢了过来。

他也没反抗,只是弯腰凑在低矮的茶几上,狼吞虎咽地吃起面来。

雪容还没见过他饿成这样,很快就把一碗面全都吃光了,连汤都没有剩下。

她把空碗拿进厨房洗了,回来发现陈洛钧已经睡着了。

他只穿了件很薄的毛衣,什么都没盖,躺在沙发上睡得很熟。

雪容走过去推他:“别睡这儿,当心着凉。”

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自己走到雪容的房间,重重地一头倒在了她的被子里。

“你睡这儿,我怎么办啊?”陈洛钧占据了她小小的单人床的一大半,几乎把她的被子全裹在了身上,雪容弯腰下去晃了晃他。

他翻了翻身,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好香。”

雪容好不容易分辨出这两个字,顿时哭笑不得。而床上的人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下子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她去整理他刚脱下来的衣服,发觉他的钱包掉在地上,捡起来准备塞回他的口袋里时,无意间发现里面有样似曾相识的东西。

那是一块旧的发黄的伤筋膏,上面留着她亲手写的“阿洛加油”四个字。那还是当年她要离家出走,他连夜赶回来时贴在背上的。

那天他也曾经这样躺在她的小床上,睡得很香。

雪容抱着膝盖坐在陈洛钧脚边,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呼呼大睡的样子。

他的嘴唇上全是干裂破皮的口子,脸上的皮肤也红一块白一块的,粗糙不平。

她趴近了一些,有点心疼地伸手蹭了蹭他的脸。他没有反应。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拨了拨他的头发。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收回手,看了他半天,偷偷摸摸地弯下腰去,用指尖碰了碰他的嘴唇。

这回他反应了过来,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啊。”雪容叫了一声,刚挣扎着侧过身,他却自个栽到她身边躺下,从背后抱着她,很快又没了动静,睡着了。

只是他用两只胳膊死死地抱住了她,她一点都动弹不得,只好睁着眼睛盯着他就在眼前的手看。

他的手指修长匀称,只是手背上的皮肤有些干燥粗糙。

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怀抱里抽出来,试探着放在了他的手边。

他在睡梦里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分开五指,紧紧地交错着她的手指。

雪容闭起眼睛,眼睛又湿润了起来。

陈洛钧这一觉睡了很久,他醒来的时候,发觉天还是黑的,房间里开着一盏台灯,雪容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侧面对着他,正低头不知在写着什么,一会儿皱皱眉头,一会儿咬咬嘴唇,满脸的孩子气。

他欠了欠身张口想叫她,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便又躺回去,看着灯下她小小的身影。

她记忆中及肩的黑发不知什么时候长到了过胸的长度,细密微卷,有些凌乱地散落在背上,显得人更小了。

他看着她认真写字的样子,不知不觉地看了很久,直到雪容回头发现他已经醒了。

“现在是年初一晚上了。”她看他一眼,声音闷闷地宣布说。

陈洛钧试着又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得坐起来伸出一只手,示意她过来。

雪容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看着他的眼神里交织着担心和胆怯。

他看着她怔忡了一会儿,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了。他双手捧住她的脸,整个人贴近她的身体,极其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双唇。

她近乎本能般地闭起了眼睛。

他的嘴唇有些干,吻着她的动作带着曾经没有的生涩。

可那对她仿佛却是莫大的吸引,她只是犹豫了片刻,就放松了身体,搂住他的脖子,开始回应他。

他轻轻地托住她的脑袋,柔软的舌尖熟练地撬开她的牙关,依旧温柔而小心地触碰着她唇齿间每一寸的温暖。而她却忽然狠狠地开始咬他的嘴唇,纠缠他的舌尖,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

似乎只有这样激烈的动作才能让她确定他就在自己面前,毫发无伤的,她原本的担心害怕都是只是误会。

他被她挑逗得再也按捺不住急促的呼吸,拉开她的衣领,沿着她的脖子火热了地一路吻过去。

吻到她颈后和肩膀之间那块疤时,他猛地停住了,接着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般,渐渐地泄下气来。

雪容也清醒过来,僵了一下,随即有些慌乱地伸手要去拉自己的衣领。

陈洛钧按住她的手,低头把脸埋在她的颈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臂。

“对不起,我不应该来找你……”他没有说下去,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经沙哑得听不见。

雪容冷静下来,坐直了身体,默默地穿鞋下床,走到厨房里,翻出一盒喉糖,再倒了杯热水,走回卧室放在床头,自己则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澡。

站在滚烫的热水里,她久久没有动作。身体里有什么在流逝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觉得自己仿佛如同一座被遗弃荒野的雕塑,即使内心坚如磐石,外表却早已经风化脱落,变得不像样子。

她按着自己肩上那块烧伤留下的疤痕,指尖深深陷进皮肤里。

那是她去英国第二年发生的事。她半夜被浓烟呛醒,发觉客厅里火光刺眼。她第一反应不是要逃,而是想到自己的笔记本在客厅里,里面有所有她跟陈洛钧以前留下的不多的合影。

冲出去想拿电脑的时候,房间的门框砸在了她的肩上。如果再偏十几公分,她就要头破血流地死在火灾现场了。

被抬上救护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经的一切都被火焰吞噬时,她终于哭了出来。

周围的人都以为她是疼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忽然之间明白过来,自己因为那些荒唐可笑的绯闻,就放弃了原本属于她的阿洛,她的脆弱,蛮横,任性,让她在这场大火里失去了一切,老天连最后一点回忆都不肯给她留下。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回想起刚才那个不应该发生的吻,却无法抑制地想要更多。

她身体里仿佛有巨大的黑洞,只有一个人能够填满。一个她不知如何面对,甚至根本不应该面对的人。

她在洗手间耽误了很久才出来,走回房间里时,却发现陈洛钧本来扔在沙发上的大衣已经不见了。

他丢了张纸条在书桌上,匆匆地写了几个字:容容,我有点急事,先走了。

都没有说他还会不会回来。

雪容盯着他的字条看了一会儿,手脚渐渐冰凉下来,苦笑着想,当初是她自己留了一句话就走的,现在他只不过是还回来而已。

她把纸条丢在一边,继续伏在书桌上给爸爸写信。

她写了很多很长,最后却全撕了,对着一堆纸屑发了半天呆。

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爸爸不肯跟她联系了。

他们的生活都无喜可报,说什么都是在欺骗,在掩饰。

客厅里有陈洛钧落下的一个行李袋,估计是走得太匆忙,忘记了。

那个袋子布满尘土,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她打开来看看,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只有一叠厚厚的剧本。

等了两天,陈洛钧一直没有来拿回他的东西。就算衣服他不要了,可是那写满了批注的剧本对他来说,应该挺重要的吧。雪容想,他一直没来拿,说不定也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于是她决定把他的东西送到安迪那儿去,放在门口就走。

她一大早去到了酒吧门口,心想这个时候不可能有人起来开门,应该没人看见她,却发现酒吧门大敞着,里面没有开灯,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传来乒呤乓啷砸东西的声音。

雪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绕到后门那儿,抬头看着陈洛钧房间的阳台。

她刚一抬头,就看见一本本书从阳台上飞落下来,接着是一箱衣服,再接着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扔得满地狼藉。

地上本来都是化了一半的积雪,泥泞不堪,他的东西就这么散落在那儿,全都脏的不像样子。

雪容没怎么考虑,就蹲下来一件一件地开始捡他的东西,都堆到还算干净的后门台阶上。

她一次次捧着东西往后门走的时候,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说:“这卡里有二十万,你先拿去,把债还了。”

“那不行,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安迪说。

“洛钧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苏雅坚决地说,“就当我借给你的。”

安迪没再说话,大概是接受了。

“他人呢?”苏雅问。

“在楼上。”

“你的酒吧搞成这样,他以后住哪儿?”苏雅有些焦急地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安迪,“海棠花园的房子他又死活都不肯住,租出去也不肯,就空关在那儿,每个月还得还贷款,真是急死人了。”

她想了想,跺脚说:“算了,我还是让他搬到我那儿去吧。”

“但是……”

“什么但是不但是的,我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在A城,大不了我回来的时候住酒店,他总该答应了吧。”苏雅无奈地说。

雪容默默地放下手里最后几本书,退后了两步。

难怪他这几天都杳无音信,原来是遇到了麻烦。

她想了想,把陈洛钧落在她家里那个行李袋也放到后门口,心灰意冷地转头离开了。反正他都要住到别人家去了,她留在这儿,除了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

年初六雪容没有让孟良程来接,自己买了点东西去了他家。

本来以为就是陪他爸妈吃顿饭,没想到他家竟然一屋子的人。

“来来来,良程的奶奶早就想见你了。”程冰跑到院子里接雪容,搂着她亲热地往厅里走。

孟良程的奶奶站在客厅门口,一看见雪容就眉开眼笑地塞了个红包给她,“这闺女真漂亮。我们程程可走了大运了。”

“谢谢奶奶,奶奶新年好。”雪容只好接过来,鞠了个躬说。

“好好好。”孟良程奶奶把她从程冰怀里抢过来搂着,挨个给她介绍厅里的人,“这是程程他大伯,大妈,堂哥,堂姐,小姑,姑父,妹妹,小外甥……”

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雪容挨个寒暄过来,忙得晕头转向,手里塞满了红包。

孟良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手里捧着碗甜汤说:“哎呀你们都别这么热情了,把雪容吓坏了怎么办。”

说着,他把雪容从人堆里拽出来,拖到厨房去,“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我妈今天把家里亲戚全请来了。这一屋子人,没把你吓着吧?来,喝完红枣银耳汤压压惊,我们家就是人多,还都爱凑热闹……”

“良程。”雪容打断他,“我有话跟你说。”

她一下子认真起来,孟良程脸色一变。

刚要说什么,客厅里又传来程冰的呼唤:“良程,良程,奶奶找你有事儿。”

“等我回来再说哈。”孟良程对雪容笑笑。

可直到吃完饭,雪容也没找到机会跟孟良程单独在一起。

她被安排坐在孟良程奶奶旁边,碗里堆满了菜,根本吃不过来。奶奶一直拽着她手问,闺女上班辛不辛苦啊,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么点冷不冷啊,我们程程有没有欺负你啊。她一直摇头,无言以对。

孟良程坐在她对面,不时地充满歉疚地看她一眼,不出声地说:“不好意思啊。”

她勉强笑笑,对他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每看他一眼,她都觉得自己的嘴唇像被火烧似的。陈洛钧的吻似乎在她唇上心上都种了魔咒,让她无时无刻不被内疚煎熬着。她觉得自己再也熬不下去, 再也无法这样自欺欺人地假装一切都很完美。

吃完晚饭孟良程送她出来的时候,一大家人送他们到了院门口。

奶奶朝她挥手说:“有空常来玩啊!”

雪容笑着使劲点头答应了。

她跟着孟良程走到车库,站在门外,停下了脚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眼眶渐渐红了。

孟良程走过来,有些担心地看看她问:“怎么了?不舒服?”

她咬住嘴唇,心虚地摇了摇头。

他不放心地一直看她,接着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低头拉住她的手,轻声问:“是不是因为过年,有点想家,想你爸了?”

见她一直没有回答,他愈发放低了声音,温柔而坚定地指了指门廊的灯光说:“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你爸不在也没关系,你有我。”

她心底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细细地裂了条缝,一滴眼泪静静地滑落了下来。

她从来没有恨过陈洛钧,哪怕是当年看到他在电视上跟苏雅那么亲热时也没有,可这一刻,她忽然恨透了他。

是他害得她连怎么爱别人都不会了,是他害得她连怎么让自己幸福都不会了。即使她竭力想走一条对的路,他的声音却一直在她身后呼唤,令她每走远一步,都如同万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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