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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对你说一句,只说一句“好久不见”

夜渐渐深了,酒吧街的后巷笼罩在霓虹灯暧昧不清的彩色灯光下,愈发显得幽深而黑暗。

雪容推开“Fet”的后门出来,站在墙边,抓住衣领,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着。她刚喝了两瓶啤酒,有些头昏脑胀的,连视线也模糊不清起来。

“唔……”孟良程跟在她身后出来,转身搂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压在墙上,低头吻起来。

身后的砖墙还带着白天大雨时的水汽,湿湿的,冷冷的,黏黏的——像他的嘴唇那样。

雪容轻轻推开他:“别瞎闹,我身上的裙子可是林晓琪的,万一在墙上蹭脏了她非杀了我不可。”

“那怕什么,明天给你买条新的。”孟良程笑着说,说完,便又凑了上来。

“那边有人呢。”雪容发觉后巷的尽头似乎有人影闪动,推了推孟良程。

“有人又怎样?”他还是不依不饶地,环着她的手臂又紧了几分。

淡淡的酒气混合着年轻男人身上健康的气息,离得她那么近,雪容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躲。

远处的黑影似乎抬了下头,往雪容这边瞥了一眼,随即转回身,开始搬动起堆在墙角一摞很高的啤酒箱。

那个远远的身影在霓虹灯下不时变换着色彩,模模糊糊的像个灰暗的剪影,只能看出是个极瘦的男人,薄薄的T恤罩在他身上,被夏夜的凉风一吹,仿佛整个人都要湮灭在无边的黑暗里。

他的动作有些迟缓,每次弯腰再直起来时似乎都有些勉强。看着他消瘦的脊背,雪容忽然觉得心弦一动。

他弯下腰的弧度,很像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雪容已经两年没见了。

片刻的惊诧以后,雪容笑着转回脸跟孟良程继续刚才的话题:“才不要你给我买裙子。”

孟良程也笑了起来,“对哦,你今天交了书稿,很快就有大笔稿费入账,回头就看不上我那点薪水喽。”

“拉倒吧,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稿费。拿到了也没多少钱。就你非要大张旗鼓地庆祝。”

“当然得庆祝。你回国以后就整天躲在家里忙着翻译那本书,连我都没空见。”孟良程抱怨,“现在终于没人跟我抢女朋友了。”

说话间,本来已经停了的雨忽然又下了起来,硕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劈头盖脸地浇在两人的头顶。孟良程赶紧拖着雪容往酒吧里钻。

“你先回座位吧,还有一帮人等着你呢,我去下洗手间。”雪容把孟良程推了进去,自己却又回到后门边,拉开木门,闭上眼睛,一股雨里翻滚着的泥土味窜进胸腔,清新而凉爽。

两年了,她离开这个城市两年了,这儿的气味却一直没有变过。不管是晨起时早点摊的油烟味,地铁里憋闷的霉味,还是这带着草木香的雨水味。

她想念这一切味道,想念这个城市,却又有点物是人非的怅然。

她吸饱了新鲜空气,刚要转身回去,忽然听见后巷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巨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翻倒了。

雪容吓了一跳,本来想赶紧躲回酒吧里去,却莫名其妙地壮起胆子,探头往巷尾看。

本来背对着她在搬箱子的那个人似乎转了过来,垂着头靠在墙边。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雪容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却不知不觉地朝他的方向走了过去。她的脚步有些颤抖,却一直坚定得没有丝毫犹豫。

走到一半,她猛然停下了脚步。

幻觉,一定是幻觉。一定是刚才不经意地想到了某个人,才会如此可笑地把陌生人看成是他。

那个人远远地看了雪容一眼,他头顶的霓虹灯由暗转亮,一道淡淡的蓝光笼罩在他的身上,渐渐映照出那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容。

雪容忽然觉得全身都在慌乱地冒着冷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木然地愣在原地。

那个人低回头去,平静地看着鲜血沿着指尖滑落,一滴滴地砸落在碎了一地的玻璃渣上。

雪容被鲜红色的血液惊醒,本能般地奔过去,飞快地解下自己裙子上的腰带,紧紧地绕在他手臂那条又长又深的伤口上。

裙带绕到最后,雪容想打个结固定一下,可手却一直在抖,她连着试了好多次,都没能成功。

受伤的人倒浑然不觉得痛似的,探出另一只手抓住雪容的手腕,低低地叫了一声:“容容。”

他的声音有些哑,可那熟悉亲昵的语气却从没变过。

容容。

现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会这样叫她。

雪容不敢抬头,两只手还是死死地握着他在流血的小臂。黏稠的液体从薄薄的裙带里渗出来,她仿佛能感觉到他身体里的温暖,在一点点地往外流逝。

“去医院吧?这么大的伤口……”她也不知道是在跟他说还是在跟自己说,只是低着头喃喃地念叨了一声。

他仿佛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她全身都僵住了,连血流似乎都慢了下来,只有一双眼睛,在他的脸上反反复复地流连。

隔着茫茫的雨雾,她终于看清了他。那双剑眉,那微抿的嘴唇,还有左眼角那一道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疤痕。

站在面前的,确实是她曾经心心念念的陈洛钧。

她用两年的时间,幻想再见到他时,自己应该如何表现的淡定冷静,应该如何地微笑着说“好久不见”,可她没想到的是,再见他时竟然是这样一个尴尬的情景,而她自己竟然死死地盯着他,一秒钟都挪不开眼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陈洛钧也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他的眼睛,似乎比身后的霓虹灯还要亮,看得她觉得脸上每一寸皮肤都要在他的目光下燃烧起来。

不知看了多久,他才恍然地叹了叹气。

雪容只觉得嗓子发干,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刚要说什么,却听见身后的酒吧门开了。

“雪容?”孟良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下子把雪容拉回了现实。

她慌忙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孟良程走过来,奇怪地看了看站在这儿的两个人问:“怎么了?”

陈洛钧先反应过来说:“没什么。”

孟良程看看他,又看看雪容问:“你认识他?”

“不认识。”雪容看着脚下,慌忙摇了摇头。

“我刚才不小心打翻了东西,划破了点皮。”陈洛钧平静地看着雪容说。“这位小姐是来帮忙的。”

他特别强调了“这位小姐”四个字。

“哦,那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缝个针什么的?”孟良程关切地问。

陈洛钧把目光从雪容脸上收回来,看了他一眼。

孟良程正伸出手揽住雪容的腰,似乎怕她摔倒似的,搂得很紧。

“不用了,我进去包扎一下就好。”说着,陈洛钧从孟良程和雪容的身边绕了过去,径自推开后门走了进去。

木门撞上铁质的门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雪容你不要紧吧?手上都是血,快去洗洗。”孟良程皱着眉头拉着雪容往回走。

雪容一直没有说话,手却一直在抖。

后来她是怎么回的家,雪容自己一点也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的手曾经染满他的血,那带着体温的鲜血似乎在她手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连着好几天,都让她的手带着强烈的灼烧感。

一个星期以后,她才勉强忘记了那感觉,回“Fet”去拿那条裙带。

酒吧里没有客人,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在打扫卫生。雪容朝站在吧台里那个看似老板的男人走过去。

还没走到,老板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哟,又一个来找陈洛钧的啊?红人啊。”

他左脸上有一条很长的刀疤,从耳后一直延伸到嘴角,细细的,那晚灯光昏暗没看出来,现在却着实有些吓人。

没等雪容反应,老板就往后面努了努嘴,“他在储藏室呢。直走到底,左转。”说完,他便一直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雪容。

雪容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只好飞快地往吧台后面逃去。

储藏室是个半地下室,雪容刚准备下台阶,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洛钧,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都两年了,谁还记得当年那部舞剧?谁还记得你?”

“我不需要谁记得我。”陈洛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然,接着便是啤酒瓶互相碰撞的叮咚声。

“可你是演员啊,没人记得你,没人知道你,又怎么能红呢?”那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很着急又不敢发火的样子。

“我不需要红。”这次陈洛钧的回答更加简短,“麻烦你不要再操我的心。”

“洛钧……”她似乎都快哭了,“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是我现在只是单纯的想为你好,你怎么老是不领情呢?”

“我领不起你的情。”

那个女声顿了顿,终于按捺不住冷了语气,“就算你不在乎红不红,可是你总要赚钱养活自己吧?”

短暂的几秒钟沉默以后,储藏室的门便被拉开了,陈洛钧走了出来,一边上台阶,一边丢了一句:“我还不至于养活不了自己。”

他走上台阶,一眼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雪容。她正飞快地低下头去,束手无措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好像一个偷东西被逮了现行的小偷。

“我……我来拿裙带……”雪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的脚说,“裙子不是我的……”

明明在家想好了台词,甚至想好了说每一句话的语气和动作,看到他却全不知上哪儿去了。

陈洛钧看看她,语气平淡地说:“在楼上。”

说着,他便自说自话地往酒吧更深处走去。

雪容木木地跟着他他上了一段逼仄的木楼梯,来到酒吧二层的阁楼。

这个阁楼很矮,刚好擦到雪容的头顶,面积也很小,大概只有几个平方,没有床,没有衣橱,靠墙的一边地上铺着一张床垫,床头堆了几摞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床尾则是一只不大的行李箱和一只矮柜。地板很干净,床也铺得很整齐。虽然有些简陋,但很整洁。

陈洛钧从矮柜的第一个抽屉里拿出那根淡黄色的裙带,递给雪容。

因为屋顶矮,他一直低着头,似乎离她特别近。

雪容伸长胳膊接过他手里的裙带,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靠在了墙边。

阁楼里有些昏暗,夕阳斜斜地从阳台门里照进来,把地板染成了明亮的深黄色。

陈洛钧走近了一步,雪容已经避无可避,只好侧过头去,眯起眼睛看着他床头的那一堆书。

压在其中一摞书上的,是一个歪七八扭的陶瓷杯子。

那是她当年心血来潮参加学校的陶艺社做的。她手工很差,连做了三四次,才做出这么一个还能勉强叫做杯子的玩意儿,却献宝似的送给他,还逼他一定要用这个喝水,走到哪儿都得带着。

“那个男孩子是你男朋友?”陈洛钧又往前走了一步,雪容只能把背贴在墙上,弱弱地点了点头。

“他对你好吗?”他又问。

雪容又点了点头。

陈洛钧也点点头说:“那就好。”

说完,他不知为什么笑了笑,退后两步,坐在了墙角的床垫上。

雪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鼓起勇气问:“你呢?最近好吗?”

他四下看了看,拍了拍身下的床垫说:“挺好的啊。”

“那……你现在住在这儿?”

“嗯。”他点点头,“这里冬暖夏凉,交通又方便。”

“那原来你那套房子……”雪容话说到一半,便被他打断了。

“不住了。”

说完,他也没有接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地板,不自觉地把手紧紧握成拳,又缓缓地松开。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雪容丢下一句话,飞快地就往楼下奔去。

短短的几步路已经让她筋疲力尽,雪容走到酒吧外面,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花坛上。

酒吧老板跟出来,在她身边坐下,笑着说:“你真人比照片好看啊。”

雪容愣了愣,接着尴尬地笑笑。

“不过我还是想不通啊,陈洛钧怎么会好小萝莉这一口呢?刚才来找他的那个人你看到了吧?苏雅啊,大明星啊,你知道吧?”

雪容木然的点点头。

苏雅,陈洛钧的师妹,当年的搭档,绯闻女友,如今的一线明星,红到连雪容在国外的两年都常常听到她的新闻。

她当年出国,就是因为陈洛钧跟苏雅走得太近,又从来不给她一个解释。

酒吧老板还在说着:“苏雅追他追得可紧了。隔三岔五就上我们这儿来。动不动就给他介绍这个电影那个电视剧什么的。我怎么没这么好运气呢?”

“那个……”雪容看看他,小心翼翼地问,“陈洛钧他现在……在你这里……”

她琢磨了半天,不知道该用什么词。

“哦,他在我这儿帮忙。平时就住在这儿,也方便。我叫安迪,是他以前的同学。”安迪主动接过话去。

“那……那他除了在酒吧工作以外,还做点什么……”雪容问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不是在读表演系研究生嘛,有时候能接到点话剧的活儿。大部分时候就陪我看店呗。”安迪轻描淡写地说。

“那……跳舞呢?”

“早就不跳了啊。”安迪摸摸自己侧脸上的伤疤,“我嘛,是上不了舞台了。他嘛,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跳了。”

雪容沉默了。

当年她出国时,正是陈洛钧刚刚一炮而红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从此踏上了一片光明的星途,可不过短短两年的时间,他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成了住在酒吧里,偶尔接点话剧,穷困潦倒的小演员了?

安迪仿佛没看见她的迷茫,还是笑吟吟地说:“我一直催着洛钧让我见见能让他对着苏雅都不动心的丫头,今天终于让我见着了。可还是不明白,他怎么对你就念念不忘,对苏雅却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雪容腾地站了起来,“我得回家了。”

“回家干嘛啊?”安迪错愕地看着她,“这不才刚来吗?”

“我还有事,真的得走了。”雪容拔腿就走。

安迪只好在她身后喊:“有空来玩啊!”

这条酒吧街雪容很少来,一时辨不清方向,只是漫无目的地飞快地朝街一端的尽头走去。刚才在阁楼里就已经汗流浃背,这会儿被夕阳晒着,只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似的。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走累了,于是上了看见的第一辆公车,漠然地望着窗外的街景。

两年没有回来,A城变化很大,多了不少雪容以前从没见过的高架桥。

公车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司机师傅回头喊:“姑娘,终点站到了。海棠花园。”

海棠花园。这个名字像是撕开了记忆的一角,铺天盖地的伤感汹涌而来。

雪容下了车,走进小区,机械地绕到最深处的一栋小高层边。

有两个人从她面前走过,一个人大概是房屋中介,正在滔滔不绝地跟身边那个人介绍这里的房子:“这个小区几年前刚建好,现在的房价已经是刚开始的三倍啦,附近又有不少写字楼,特别容易租出去,租金也高……”

那两个人渐渐走远了,雪容站在楼下,仰头看着那米色的大楼。

“1,2,3……10,不对不对,1,2,3,……11,12……”她数了好几遍,才终于找到十二楼的一个阳台。

夏日的阳光太过刺眼,灼得她眼睛生疼。

她揉了揉眼睛,坐在路边的花坛上,抬头还是盯着那个阳台。

那里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人在住,阳台上不像原来那样种着花花草草,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套房子,是陈洛钧在雪容上大一那年买的。

那年她刚离开家到A城来,亢奋得不得了,一到周末就拖着陈洛钧带她出去玩,经常一疯就是一整天。可是每到晚上要回学校,就又舍不得跟他分开,只要一上车,便开始郁闷撅嘴。

她还记得在这边过的第一个生日。那天晴空万里,陈洛钧陪她去郊外爬山,累了一天,回学校的路上,她靠在他的肩上就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学校了。

“你送我的巧克力都吃完了,我的生日礼物都没有了。”雪容不肯回去,拽着他的衣袖耍赖。

他被她闹得头有点疼,微微皱了皱眉,“那怎么办?”

“不知道。你重新买给我?”

“来不及了,宿舍门就要关了。”

“关门就关门,我不回去了。”

“那怎么行?听话,快回去。”

雪容回头看看寝室楼,老大不情愿地嘟着嘴,眼眶都红了。

“不许哭啊。每次都哭,我以后可不敢带你出去了。”他威胁她,威胁完了,又哄两句,“乖,快回去吧,下周末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雪容吸吸鼻子,努力忍住眼泪,冲他挥手说“拜拜”,一步三回头地往楼里走。走到一半,脚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抬手挥了挥,示意她快点进去,她便又乖乖地低头往里走,两个肩膀垮下来,一副委屈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觉得心软成一团,高声叫住了她:“容容!”

她转身先是错愕了一下,接着几乎是飞奔着回到他的面前,一下子撞进他的怀里,低头死死抱住他的腰。

“真的不想回去?”他问。

她拼命点头。

“那你肯不肯跟我走?”他绷起脸来,一副神秘的样子。

雪容一秒也没有犹豫,立刻把自己的手塞到他的手心里。

他不说话,带着她转身就走。一路上他都笑得很意味深长,雪容不明就里,但也一路跟着傻笑。

他们又乘了很久的车到这里,海棠花园。

他拿着钥匙打开十二楼那套公寓的房门时,雪容简直惊呆了。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也没有装修过,连厨房洗手间都是水泥墙,所有的家具只有卧室里的一张床和客厅里的一张沙发。

他站在徒有四壁的屋子中间,微微地笑着,说话声似乎带着不真实的回响,“喜不喜欢?”

雪容一直在震惊之中,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很煞风景地问:“你的房子?你哪来的钱买房子?你爸给你买的?”

他摇摇头,很认真地回答说:“我这几年演出攒下来的钱,又找别人借了一点付的首付,贷了三十年款。所以没钱装修了。”

雪容张着嘴巴,在小公寓里转了一圈,回来垂头丧气地说:“刚才晚饭吃得好贵……其实我可以不吃那个提拉米苏的……”

陈洛钧显然没有想到她的思维跳跃到这个地步,坐在沙发上抬着头看她一脸苦相,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呆呆地对视了一会儿,雪容忽然笑起来:“洛钧哥哥,你真好。”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笑容明媚灿烂,眼睛里仿佛流转着宝石一般的光彩。

陈洛钧拽住她的胳膊,轻轻一带,她便跌坐在他的腿上。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低头吻了下来。

雪容吓了一跳,眼睛蓦地睁得老大,下意识地往后仰。

陈洛钧果断地托住她的后脑勺,含糊地命令道:“闭眼。”

雪容乖乖阖上眼睛那一刹那,觉得其他的感官猛然放大了无数倍。

她其实幻想过无数次,可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的唇比她想象中还要软,还要湿,还要热,而他的心跳竟然会这么快,呼吸会变这么慌张,手心会这么烫……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只觉得神志越来越模糊。

她一直试图要忘掉那时的感觉,可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徒劳。

雪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滚烫滚烫的,似乎还留着他当年的气息和温度。

天边的一抹微云渐渐遮住了橙黄色的夕阳,小区里的路灯一瞬间全部亮了起来。

雪容的手机在包里响了半天,她才反应过来。

孟良程在电话那头很开心地问:“雪容,我这个周末不用加班了,我们去爬山吧。”

“哦,好啊。”她顺从地点点头。

“那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哦,好。”

“我爸妈也一块儿去,没问题吧?”

“好啊。”雪容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又点点头。

直到挂了电话,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孟良程跟她说了什么。

明天要跟他和他父母一块儿去爬山?

她忽然有点紧张起来。

孟良程的妈妈是他们大学教务处老师,雪容大一就开始在教务处帮忙,跟她很熟。可他爸爸雪容从来没见过,只知道是个什么局长,连孟良程都怕他怕得要命。

明天是不是应该要穿得正式点?可是要爬山的话,怎么正式得起来呢……

天很快黑了下来,夜幕笼起了整个视野,她则渐渐被拖回了理智的世界。

她还有个现实里的男朋友,还有现实的日子要过,而这个现实的世界早已经没有陈洛钧这个人的存在——从两年前她踏上出国的飞机那一刻起,她就亲手把他推出了自己的世界。

第二天天气很好,只是比前两天更热了。

雪容接到孟良程的电话一下楼,就看见他妈妈程冰笑眯眯地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冲她招手:“雪容,吃早饭了吗?”

说着,她递过来一个保温饭盒,里面装的是皮蛋瘦肉粥,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

“谢谢程老师。”雪容接过饭盒捧在手里,有点忐忑地问:“程老师,叔叔他……”

“他啊,单位有事,没来。”程冰挥挥手说,“才不想带他来呢,就我们三个多好。”

雪容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妈硬把我爸关在家里呢。”孟良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怕他把你吓着。嘿嘿。”

雪容捧着粥坐进车里,心里沈甸甸的。

“雪容,你工作找到了吗?”程冰侧过身来面对着雪容问。

“正在找,去了几家公司面试,还在等消息呢。”

“要不你考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吧。像你跟良程这样大三就被送去英国做交换生的学生,学校都想留住呢。想学什么专业?我帮你找个导师?”程冰很热心地问。

“我……”雪容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想尽快找份工作,有点收入。”

“嗨,这你担心什么啊?赚钱的事有男人呢。”程冰拍了拍正在开车的孟良程,“他还敢把你饿着?”

“不是的,我总要自食其力……”雪容慌忙解释。

孟良程搭腔说:“妈你可真是的,人家什么时候说要去读研究生了,找个开心轻松点的工作不是挺好的嘛,您别瞎操心行么。”

“行行行。”程冰笑着转回去,“雪容想工作就工作嘛,我只不过随便问问。”

坐了一会儿,她又转回头来:“想考公务员吗?我回头去问问我们家老孟……”

“妈!”孟良程忙里偷闲腾出右手把程冰拽回去,“你们家小孟你都不管,就别管小孟媳妇了,行么?”

雪容脸都红了,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吃粥。

“你一个男孩子要我管什么?雪容可不一样,小姑娘家家的,当然得多操点心了。我不管还有谁管……”

说到这儿,程冰停了下来,透过后视镜看了看雪容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尴尬的神情,才放下心来。

雪容一口一口强装镇定地吃着温热的皮蛋瘦肉粥,可心里早就乱成一团了。

她不能对他们的好视而不见,更不能辜负他们。

即便她这几个晚上夜夜梦见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她每次醒来都久久无法入睡,内疚和悔恨不住地煎熬着她的良心。

郊外的新月山一向是热门旅游景点,一到周末就人山人海,可能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天气太热,想到山里来呼吸新鲜空气的人愈发多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受心情的影响,雪容爬得很慢,没走多久就气喘吁吁了。

“小姐,这么快就投降了啊?”孟良程嘲笑她,“要不要我背你上山?”

雪容冲他摆摆手,“让我休息一下就好。”

说着,她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

遮天蔽日的树荫挡住了强烈的阳光,山里并不太热,孟良程站在她旁边,一会儿递张纸巾给她,一会儿递瓶水给她,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折扇,呼呼地在她耳边扇风:“小姐,小生我伺候得还可以吧?”

雪容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很好很好。”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赏你的,拿去喝酒吧。”

孟良程欢天喜地地接过硬币塞在裤子口袋里。

程冰从他们俩身边走过,挥了挥手跟孟良程说:“水喝完了,去买两瓶。”

“是,太后。”孟良程乖乖地就去了。

“雪容。你爸爸最近有消息吗?”程冰在雪容旁边坐下,轻描淡写地问。

“没有。”雪容摇摇头。“他还是不肯跟我联系。”

程冰拍拍她的肩膀,“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给他点时间,毕竟他以前是检察长,现在……”

程冰没有说下去,雪容却自嘲地接话道:“是阶下囚嘛。可我知道他是无辜的。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我也知道。”

她声音很小,语气却有种执拗的坚定。

“嗯。”程冰又拍拍她,“只可惜实在是没办法……你别担心,他也只是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想通的。你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小孟他们男人,好多事情理解不了。”

说着,她握住了雪容的手。

雪容也紧紧地回握住了她的手。其实好多次她都幻想,如果自己有一个这样善解人意的妈妈该多好。

孟良程刚买完水回来,程冰就站起来拍拍屁股说:“你们俩缺乏锻炼,速度太慢,我可不等你们,先上去了。”说着,她便健步如飞地往山上走。

“哎,我妈可真厉害啊。比我们俩身体好多了。”孟良程捶着大腿说,“我都走不动了。”

他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了一下,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拽雪容的胳膊,“咦雪容你看,那边有条小溪,咱们别上去了,就去那儿玩会,等我妈下来吧。”

雪容点点头。

她跟孟良程绕到山后的小溪边,找了棵大树脚下坐着。孟良程揽过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跟她靠在一起。

周围很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树上知了一阵阵的蝉噪声。

她想起在英国读书的日子,那边的冬天总是湿哒哒的,孟良程每天等她下课,陪她走回家,一路给她撑伞。往往是等她到了家,他的外套都湿了一半。可第二天他还是会等她,两个人还是只撑一把伞,也不说什么,就这么静静地一路走回家。

想到那些日子,她便觉得心头仿佛有些什么在微微地涌动。

那淡淡的温情就像眼前这条小溪,清澈干净,虽不汹涌,却延绵不绝,一直汩汩地流动着。

这样很好。很安心,很宁静。没有激情,也没有伤害。

雪容把头倚在孟良程的肩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雪容。”孟良程叫她。

“嗯?”雪容闭着眼睛答了一声。

孟良程犹豫了一下。他的右手插在裤袋里,紧紧地捏着个方方的小盒子。天鹅绒的盒子已经沾满了他的汗水。

“没什么。你睡觉的样子挺呆的。”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弹了下她的额头说。

“呆,我最呆了。哪有你孟大少爷精明能干。”雪容也不反抗,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靠在他的肩头。

午夜过后,Fet里只剩下两桌客人了。安迪没什么事做,拿着两瓶啤酒上了阁楼。

陈洛钧正在坐在床边的地板上,闭着眼睛默默似乎在养神,听见安迪上楼的脚步声也没有睁眼。

安迪走过去,看了眼他扔在地上的剧本说:“明天首演?”

他点点头。

“有票请我看吗?”

陈洛钧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叠票递给他:“有的是。”

“先锋小剧场?”安迪拿着票在灯下端详了半天,“能有多少观众?”

“比演员多就行。”陈洛钧又恢复到了原来冥想的状态,习惯性地抬手,曲起手指揉了揉眉骨。

“那赚不了什么钱吧?”

“不亏就行。”

“我说你也真本事啊,又要还房贷又要付学费,还要生活,苏雅给你介绍那么多电视剧你不演,一门心思演这种不赚钱的小剧场话剧。”

“我这不是没饿死呢吗?”

“那是有我这个重义轻利的好老板养活你好不好?”

“多谢老板抬爱。”陈洛钧站起来,拍了拍安迪的肩膀,走到阳台上,低头点着了一根烟,却没有抽,只是低头看着轻烟缓缓地上升,盘旋,消失。

安迪在他背后问:“明天请你家小妹妹去看戏了吗?”

他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安迪没再说什么,只是拿着票下了楼。

刚回到吧台里,他就碰见了孟良程。

“麻烦你给我一瓶啤酒。”孟良程笑着跟他说,“是不是快打烊了?”

安迪给他开了瓶酒说:“没呢。还有一会。”

“哦。”孟良程低头喝了半瓶酒,又不经意地问,“我上个星期来过这儿,你们这里好像有个员工受伤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好了。谢谢。”安迪有些狐疑地看看他。

“那天可把我女朋友吓坏了,她好像认识你们那个人,看到那么多血,一个晚上都魂不守舍的。”

“是吗,那可真不好意思,这瓶酒算我请的。”

安迪不经意地岔开话题,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刚从陈洛钧那儿讨来的票子:“帅哥,再补偿你一下,送你两张票。是我们这儿一个常客给的,反正多了也没处送,你带女朋友去看看吧。”

孟良程接过两张票看了看,“《地狱审判》?话剧?”

“嗯。就当去捧个场吧。”

“也好,我女朋友好像挺喜欢看这些东西的。谢谢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票叠好,收进皮夹里。

第二天是周五,孟良程一下班就去接雪容,她刚好结束一场面试出来。

“怎么样?”孟良程见她脸色有点阴,“是不是又碰上很二的面试官了?”

“嗯。”雪容无奈地叹叹气,“让我翻了好长好长一篇文章,手都写疼了。”

“搞不好是骗你给他们翻译吧?”

“不会吧?”雪容瞪大眼睛,“这么卑鄙?请人翻也要不了多少钱啊。”

“那可难说。� �孟良程发动车子,“随便请个人翻哪有你翻得好啊。”

“小孟同学。”雪容正色说,“你这个总拍人马屁的习惯要改啊。”

“那怎么行,我在你这练习好了,回头才能拍领导的马屁,才能升职加薪养老婆不是么?”孟良程比她脸色还严肃。

“不跟你狡辩。”雪容嗔笑着别过脸去,“说不过你。”

“说不过我就老老实实跟我走吧。晚上带你去看高雅的话剧去。”

雪容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哦”。

到了先锋剧院他们才发现观众比想象中少很多,本来就不大的剧场里只有四五成的上座率,开演以后,孟良程索性拉着雪容挪到了第一排,离舞台只有几米的距离。

而这戏确实是够先锋,简介上说是从国外翻译过来的剧本,大部分时候都是台上的演员在演独角戏,念着大段大段生硬晦涩的对白,连对手戏都很少,雪容一边硬着头皮听,一边忍不住凑到孟良程耳朵边上问:“怎么想起来买票看这样的剧啊?”

“嘘,不是买的票,人家送的。”

雪容刚想问是谁送的,却忽然听见台前的音响里传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活着的时候,我已经感受过死一般的寂寞。而地狱,更不可怕,人间才是会将人活活折磨致死的地方……”

她怔在那儿,看着一个穿着黑袍的身影从舞台深处走了出来。

陈洛钧演一个犹太人的鬼魂,贴着一把大胡子,脸上涂满惨白的油彩,整个人都被裹在一片灰暗之中,唯有星亮的双眸在灯光下流着异彩,那平时冷静温和的目光陡然凌厉深邃了许多,从左至右,慢慢地扫过观众席的后方。

他的台词,也是大段的独白。字正腔圆的声音,带着平时没有的暴戾和邪气。那样强大的气场,熟悉而又陌生,一瞬间就让她忘记了呼吸,只是牢牢地抓着座位扶手。

渐渐地,她被他带进了戏里,眼眶盈满泪水。不知道是为了台上他扮演的那个角色,还是为了他这个人。

他其实并没有看着台下,可雪容却觉得他好像看见了自己,对上了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不放。

仿佛只是一瞬间,她忽然看见自己的心,洞若观火,清晰异常。

不论她如何逃避,如何躲闪,她终究逃不开这双眼睛的目光。

他就是有这样的力量,让她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戏演到最后,是陈洛钧的这个角色结束了在地狱里的审判,要被推入烈火之中,灰飞烟灭。他沿着舞台中央的台阶走到最高处,接着纵身一跳,便消失在了视线里。

雪容情不自禁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明知道这台上的一切都是假的,可这一刻,她眼眶里一直蓄积的泪水还是无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演员谢幕的时候,陈洛钧站在台的中央正对着雪容的位置,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他的神情有些怔忡,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角色里拔出来。大幕渐渐合上,两侧的演员陆续散去,只有他仍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离场的观众。

雪容站起来,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现场的演出,他以前从来没有请她看过自己的表演。

而台上的他,如此陌生,仿佛换了一个灵魂,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场,好像这整个世界都在他脚下一般,强大地让人不敢逼视。

从剧场里出来,雪容站在门口等孟良程开车过来。

陈洛钧站在剧场侧面的角落里,还穿着刚才上台的一身黑袍,远远地看着她。

她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慢慢地转过身来,也看见了他。

见她回头的那一刹那,他惊喜地觉得,她会像以前那样奔到他怀里。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回头跟他对视了许久,却又像没看见他似的重新转回了头,上了另外一个人的车。

“咱们以后还是别来看什么话剧了吧。”雪容上了车说,“剧场里太闷了,我头昏。”

“行。以后老老实实看电影呗。”孟良程不以为意地开车上路。

一路上雪容都没再说过话。

她看着窗外的街景,闭了眼睛再睁开,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陈洛钧在台上的样子。

连夜里做梦,都是他涂满了油彩的脸,抓住她喊“容容”。

而她自己则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甩开他的手,转身就上了飞机。飞机轰鸣着上天,他站在原处,被熊熊的大火吞灭。

折腾了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雪容眼睛都是肿的。

雪容的室友林晓琪眼睛比她还肿,吃早饭时一直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雪容小心地问。

“我跟Micheal分手了。”林晓琪的眼泪眼看就要滚出来。

“啊?为什么?你们不是感情好得不行吗?”雪容惊讶。

“他回美国了。”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滴在了咖啡里。

雪容沉默了一下,低声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别怪他了。”

“我没怪他。”林晓琪吸吸鼻子,笑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俩不会有结果的,他才不会为了我留下来。”

雪容搂住她的肩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还是孟良程好。”林晓琪又笑了笑,“从一上大学就开始追你,追了这么多年,明知道你不喜欢他,还对你这么好。”

雪容没有说话,一口面包哽在嗓子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我哪有不喜欢他。”雪容喃喃地说,“我觉得他挺好的,很适合我啊。”

林晓琪没再说下去,只是无声地抽泣了一会儿,站起来说:“你吃吧,我没睡醒,再回去睡一会儿。”

雪容一个人嚼着刚才没吃完的面包,只觉得嘴里全是苦味。

吃完早饭,她继续这些天来的必修课——上网投简历找工作。

只是看来看去,像她这样英语专业的,似乎除了行政、助理之外的工作,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她其实一直喜欢做翻译,当年选外语专业的时候还幻想着自己能成“一代翻译大家”,可投了无数个翻译公司都石沉大海。之前刚回国时花了四个月翻的那本书已经交稿很久了,却迟迟没有出版的消息,稿费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手。她还要付房租,要生活,赶紧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才是当务之急。

找工作也像恋爱一样。单单喜欢是没有用的,还有很多很多现实的约束。

雪容叹气承认。

把能投的职位都投了个遍以后,她开始在网上乱逛。

逛着逛着,就鬼使神差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三个字:陈洛钧。

这两年来已经没有什么关于他的娱乐新闻了,她搜到的新闻都还是两年前《当年明月》上映时那一窝蜂的惊艳赞叹之声,还有他跟苏雅铺天盖地的绯闻。

翻了一会儿,她忽然被一个论坛吸引了。

那是他的粉丝很久以前建的,好多帖子都是两年前的,但有一个帖子,一直在更新他最近的消息和照片。连昨晚那场戏的照片都已经贴了上去。

那帖子里有他在地铁站的闸机前排队的样子,他在超市买东西的样子,甚至还有他在酒吧楼上的阳台上发呆的样子。照片里的他有好几次已经发现了正对着自己偷拍的照相机,却始终是一副平平淡淡,宠辱不惊的样子。

只有一张照片里的他有些失魂落魄。那是他昨晚散场后的在剧场角落里抽烟时被拍下来的。他还是穿着那身演出时的衣服,一个人靠在墙边,双臂抱在一起,漠然地看着远方,眼神迷茫,空无一物。

拍这些照片的都是一个叫“蔷薇草”的粉丝,她在帖子最后写道:“不管我们的洛钧在做什么,我们都相信,他明白自己要走的路,我们需要做的,只是默默地替他加油,祈祷他一路顺风。”

多么讽刺,她认识了他十年,现在能为他做的,却连一个远远看着他的粉丝都比不上。

雪容看了两眼,便啪地一下合上了笔记本。昨晚梦里的他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绝望地喊着她的名字,容容,容容。

她无数次拿起手机又放下,最终还是抵不过那一阵心魔,输入了一个早就删掉却一直忘不掉的号码,发了条短信过去:昨晚你很棒。加油。

陈洛钧看到这条短信时,已经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了。

“洛钧,多吃点虾仁。”苏雅把自己便当里的虾仁几乎都拨到了他的饭里。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一手拿着筷子悬在空中,一手拿着手机,把那条只有七个字的短信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多遍。

“别看手机了,好好吃饭。”苏雅说着就要抢他的手机,他这回倒是反应敏捷地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

“下午我要飞了,晚上不能看你演出了。”苏雅不无遗憾地叹气道,“还好早上来看了遍彩排。也算没白回来一趟。”

陈洛钧“哦”了一声,接着又摸出手机,琢磨了很久,写了很多字,再删掉重新写,写完又删掉,最后却只回了个“嗯”字。

苏雅见他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咬了咬嘴唇,端起便当就往角落里的桌子走去。

他放下只吃了几口的饭菜,穿过半个剧场,找到管理员问:“师傅,剧场排练厅里怎么没移动信号啊。”

“谁知道啊,一直都没有。”管理员耸耸肩。

“那你办公室这里有吗?”他拿出手机看了看,随即把它交给管理员说:“师傅,我把手机放你这儿,待会要是有电话或者短信你用对讲机喊我一下行吗?”

“好好。”管理员满口答应下来。

往回走的路上,他看见苏雅一脸不快地站在排练厅门口,见他来了,愤愤地转过身去,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把她一个人丢在饭厅了。

他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走过去,有些僵硬地说:“时间这么紧,你下次不用特意赶回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戏。”

苏雅抬头看看他,欲言又止地纠结了半天,一张好看白皙的脸渐渐涨得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重重扔下手里一袋东西,一跺脚就走了,飞快地上了等在剧院门口的一辆房车。

陈洛钧捡起地上的那包东西,发现里面是一袋袋熬好的中药,专门用来清咽利嗓的。

他默默地抱着那几十包沉沉的药走进了排练厅,随手找了个角落一扔,便不再管它了。

“哎哟,洛钧,这可是好东西啊。”他的一个搭档正好看见他放下这包药,赶紧走过去,“你这两天不是正好嗓子疼嘛?我去热一下,咱俩一人一包啊。”

说着,他就拿出两袋药,找了个大杯子用热水泡热了,撕开一袋,倒进陈洛钧喝水的杯子里,递给他。

陈洛钧接过来,看着药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却不好意思驳了人家的面子,只得谢了一声,仰脖一口气灌了下去。

这药虽然有效,却苦到了极点,几乎令人作呕。他捂着胸口深呼吸了很多次,才强忍下了恶心。

放在角落里的对讲机响了,管理员的声音在那边喊:“男一号,你的手机响了,有短信。”

“麻烦你帮我念一下。”他快步走进无人的角落里。

“哦。是一个叫——容容的人发来的。”

他握着对讲机的手紧了紧,“她说什么?”

“她说,洛钧哥哥,如果有人问起来的话,我就说你是我表哥,行吗?”

他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手里捏着的对讲机,下意识地想说声谢谢,开口的那一瞬间,刚才喝下去的药却突然全都涌了上来,浓黑色的液体一下子溅得满墙都是。他扶着墙吐了很久,把刚才灌下去的药全呕了出来,才渐渐平复了呼吸,随手拽了把椅子,重重地坐下了。

雪容发出了这条消息,久久没有等到陈洛钧的回复。

她坐在安迪的酒吧里有点着急,如坐针毡地东看西看。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林晓琪心情不好,拖着雪容出来逛街,逛到一半非说要来安迪这儿吃东西,说什么这里晚上是酒吧,白天还有很好吃的西餐,是最近很火的一家店,上次来没吃东西,今天一定要补上,硬是把她连拖带拽地拉了过来。

她生怕被她看出什么来,一进门就给陈洛钧发了刚才那条短信,可他一直都没有回,她只好借着去厕所的名义,偷偷溜到吧台那边问安迪:”老板,陈洛钧他在不在?”

安迪瞄了她一眼,很不情愿地摇摇头。

她一颗心一下子就放了下来。还好还好,万一他真的在,万一她见了他,肯定又要表现失常,大白天的,肯定没有上次晚上那么好糊弄过去。

雪容从安迪那儿回来,心情明显放松了很多,“点点什么吃啊?酒吧能有什么好吃的啊?”

林晓琪翻翻菜单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跟老板看起来挺熟的啊,没打听打听吗?”

“哦,这个老板啊,就上次来的时候在厕所门口聊了两句。”雪容糊弄说,“我要一个牛油果色拉就好了。”

“切。”林晓琪合上菜单,笑眯眯地对雪容说:“上次从这儿回去你就怪怪的,昨晚回去也怪怪的,孟良程说,昨晚你们看的话剧票是这里老板给的。说吧,你跟这酒吧老板有什么奸情,每次扯到他你就魂不守舍的?”

雪容低头假装整理餐巾,“胡扯什么啊,我都不认识他。”

“哼。”林晓琪抬头往吧台张望了一下,“别当我啥都不知道,你大学的时候不是有个神秘男友,一到周末你就溜出去,谁也找不到你吗?就是他吧。”

“我保证,绝对不是我。”安迪走到桌边,笑眯眯地说,“请问两位小姐要吃什么。”

“一个牛油果色拉。”雪容赶快说。

“真的不是你?”林晓琪怀疑地看着安迪。

“我可以对灯发誓。”安迪举起手说,说完了,又看了看雪容,一副了然于心又不肯说破的样子。

林晓琪将信将疑地瞄了瞄他,点了份意大利面。

“不是他是谁?肯定跟他有关系对不对?”林晓琪等安迪走了继续拷问雪容。

“拜托你别瞎想了。”雪容哀求道。

“我失恋了,只好通过八卦你来缓解一下心情了。”林晓琪的眼睛还有点肿,看得雪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只好低头下去,在大腿上叠着自己的餐巾玩。

“你不喜欢孟良程,是因为你喜欢这个神秘男友吧?”林晓琪凑过来问,“说嘛,到底是什么人?跟我都不肯说。”

雪容摇了摇头。

“我保证不跟孟良程说嘛。”林晓琪晃晃她的胳膊。

雪容还是摇头。

“你不说我去问老板,他肯定知道。”林晓琪说着就站了起来。

雪容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回到座位上。

“那你快说嘛。”林晓琪继续催她。

雪容咬着嘴唇,思索了很久,才茫然地看着桌面,轻声地说:“我早就不跟他在一起了。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停了停,接着一字一句,努力地说:“没错,我是喜欢过一个人,喜欢了好多年,可光喜欢又有什么用呢?他跟我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想要的也根本不一样。我从认识他开始,就好像是在做一场梦。十年了,我不想再像做梦一样活着了。我只想跟孟良程好好地在一起,像所有人那样,攒钱买房生孩子,天天守在一起,有一个平平凡凡的家。他才是最适合我的人,晓琪,你明白吗?”

她说完这么长一段话,似乎整个人的力气都耗完了,虚弱地抬头看林晓琪,却发现她死死盯着自己的身后,像见鬼了似的,一脸惊讶莫名的表情。

雪容回过头去,看见陈洛钧站在她的背后。

他似乎没打算说什么,连表情也是漠然的,静静地站在那儿,眼里看不见一丝神采,却站得笔直,像是动用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雪容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眼眶却忽然红了。

他们就这样隔着一张桌子默默地对视着,似乎谁都不知道该怎样打破这样的僵局。

安迪走过来拽陈洛钧问:“你怎么中午回来了?下午不排练了?晚上不是还要演出吗?”他拉了拉陈洛钧的胳膊,似乎想把他拖走。

陈洛钧却毅然甩开了他,赌气似地快步往酒吧深处走去。

路过雪容身边的时候,他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坐在那儿的是一团空气。

再出来的时候,他换了件衣服,走到雪容的座位上,扔下一个信封,还是一眼也没看她,一言不发地走了。

雪容来不及看林晓琪惊诧的脸色,抓起那个信封打开,抽出两张信纸。

第一张信纸很薄,上面只写了很短的一段话:容容:爸爸最近一切都好。勿念。有洛钧在你身边我很放心。希望你好好生活,不要挂念我。

落款日期就是前两天。

信封里的另一张纸是写给陈洛钧的。

“洛钧:你拜托我照顾的江先生最近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错。我跟他提过他女儿想见他的事情,但他说对不起她女儿,没脸见她,劝了一年才肯写了封短信给她。有事情的话你随时跟我联系,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帮忙。”

雪容又拿起前面那封爸爸写给她的短信,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直到手心里的汗水把短短的两行字洇得一片模糊。她攥着这封信冲到酒吧门外,在梧桐树下片片飞落的黄叶里仓皇四顾,却再也找不到陈洛钧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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